那个抽血的护士劝老太太,怀孕早期的胚胎本来就不稳定,她又抽了那么多血,这孩子肯定保不住,就算勉强保住了,今后少不了生病闹灾,一辈子痛苦。
老太太哭了,哭着签下捐献同意书,拿一颗肾和自己的孩子换来爱人入土为安。
首长为表感激,给她的小五追加功名荣誉,也给了她后半辈子的衣食丰足,养她到老。
顾且以为她嫁给了首长,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老太太只是做了首长家保姆,最后这一遭入狱也是为首长的外孙顶罪。
具体顶了什么罪她没说,只说那孩子也是无心失手,她这副老骨头就当还债了。
这世上的人啊,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心酸。幸福的模样大都类似,比如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比如生活顺遂子孙满堂。悲伤的情节却各有各的不同,比如曼丽的一生;比如失去小五的老太太。
离开寺庙前的最后一天,院子里的花开了,莹白如玉的茉莉,有的单支傲立于枝头,有的团簇拥抱于枝中,展露花期中最美的姿态。
顾且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心念微动之间,摘下了孤单的那朵。
老太太在躺椅上安静的睡着,手中松松垮垮地握着一方早已发黄的棉布手帕,仔细看去,脸上似乎带着释然的笑意。
阳光越来越烈,顾且走过去,将香气扑鼻的茉莉放在她鼻尖,企图用这醉人的花香唤醒沉睡的人。
轻轻略过,她没醒……
停在鼻下,她没醒……
花枝戳戳鼻尖,还是没醒……
茉莉陡然落地。
顾且的手开始发抖,遵从本能试探她的鼻息……什么都没有。
有人发现了她们,紧接着很多人跑过来,又乱又吵,很聒噪。
真吵,老太太喜欢安静,这些人太吵了……
顾且缓缓绕到躺椅背后,极轻、极慢地捂住她的耳朵,小声说:“他们好吵,我帮您挡住这些聒噪的声音,您睡吧,睡着就能看到小五了,好好睡吧~睡吧~”
睡吧,睡眠可以治愈一切,睡吧~睡吧~~~
蒋老来了,宣布老太太瞳孔扩散、心跳停止;
曲老来了,直言七十古来稀,老太太是寿终正寝。
挺好的,寿终正寝,终在茉莉花开的清晨,寝在夏至未至的暖阳。
“武僧”抬人的时候大家都在唏嘘,有人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人说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还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摇着头感叹命运的劫难。
是劫难吗?
顾且觉得不是,在那个无法回程的世界里,有她的小五,有她的孩子,很圆满。
阳光照下来,周围又恢复了安静,光线打在眼睛上,似乎看到两个模糊的影子。
——茉莉花丛前,一身军装的男人柔声唤着“三姐”。
——茉莉花丛前,秋眸潋滟的女人笑着应他“小五”。
美好的一幕被不速之客突然打断,顾且眯着眼,有些不悦。
“老师?”
“该吃午饭了。”
“我没胃口。”
“唉……”陆博宏叹了口气,弯腰坐在老太太刚才的位置上:“038给你留了一封信,你去吃饭,吃完我带你去找她的管教。”
顾且以为他口中的038是贺霆山,撇过脑袋拒绝:“不用给我了,我不会去京市找他。”
“是老太太留给你的信。”
“……好,我去吃。”
老太太留给她一封信?什么时候留的啊?这一个月以来,除了上厕所和睡觉,她和老太太几乎形影不离,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顾且吃得又快又急,最后一口还没咽下,立刻跑去陆博宏的办公室。
“这么快?”男人有些惊讶,更惊讶的是她的状态,很着急、很激动,像是恢复了正常人的情绪。
“信呢?”
“在管教那里,我陪你去拿。”
两人走进去的时候,老太太的管教正在伏案书写报告,见到顾且,主动拿出替人保管的遗书,语气平平:“038不会写字,这是她口述我代笔。”
顾且接过信,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抬头问向面前的人:“她什么时候写的?”
管教想了想回答:“就是知道这里只有你会出狱的那天。”
顾且没再问,珍之重之将信捧在手里,缓缓下楼,坐在茉莉花前轻轻打开:
【小姑娘,我想求你一件事。】
【哎呦,说出来也是怪难为情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求谁了,只能厚着脸皮求你帮帮忙。】
【我的小五啊,至今还在陵园里孤零零地躺着,我的时间不多了,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跟他合葬,可是这件事很难很难,我啊,没有资格葬在那里。】
【小姑娘,我知道关在这里的人很有本事,在这么多有本事的人里面唯独你能出去,那你一定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老太婆想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把我葬在小五身边,不可以也没关系,劳烦你把我的骨灰洒在陵园西北角,我想离他近点。】
【我晓得这种事情犯忌,你别怕,有句老话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太婆我这些年有点积蓄,可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我只有这么多了。】
【求求你,帮帮我吧,好人一生平安、万事如意,我会保佑你遇上良缘、佳偶天成、伉俪情深、携手终老,我会祝福你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其乐融融、家康顺遂,我会……】
泪水模糊视线,整张纸一半内容都在写祝福,不难想象,不会写字的老太太费了多大力气想出这些词,怕是把一辈子听到的好话全都送给了她。
身旁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老太太的管教,一个是陆博宏。
她问管教:“请问,我能不能把她的骨灰带走?”
管教摇摇头:“恐怕不行,这里的人去世后会统一埋在固定地点。”
“没有例外吗?”
“这……没有先例,不过我会在报告里替你申请一下,具体批不批要看上面的意思。”
“谢谢。”顾且合上信,随即看向陆博宏:“老师……”
相处几年多少有些默契,陆博宏猜到她要说什么:“放心吧,上面批下来我就给你送去。”
“谢谢。”
信的背面写着陵园地址和墓碑碑号,顾且想把信收好,管教出声阻止了她:“抱歉,这封信也要附在报告里,你不能私藏。”
不想给,真的不想给,信上有老太太这么多祝福,给出去就像抹杀了这些祝福一样。
短暂僵持间,陆博宏想出折中的办法。
“乖,信是一定要上交的,否则管教没法在报告里为你争取骨灰,不如这样,我帮你复印一份,总归是老人家的口述,留个念想就好,行吗?”
是啊,信只是旁人代笔,珍贵的是老太太的遗言,顾且小心翼翼把信交给陆博宏,轻轻“嗯”了一声。
几天后,她该走了,正式离开这座不像监狱的监狱,除去看守所的两个月,她在这里待了五年七个月。
五年七个月,与万小棠、田梅同吃同住五年七个月,与蒋老、曲老天天见面五年七个月,与陆博宏结识近五年,与贺霆山错认也有一年多……这些人都该在回忆里留下浓墨重笔,可她觉得,比不上相识一个月的老太太。
因为老太太的故事而感动吗?
好像不全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爱情大都十有九悲,感动的后劲也不该这么大。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顾且回答不上来,她真的不知道因为什么,脑子里挥之不去几个名词——三姐、小五、姐姐、弟弟……
“姐,你真软,手软,身子也软,抱着可舒服了!”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像刀子一样冒出来,惊得她瞬间呆愣。
是阿昭说的吗?
为什么阿昭会说出这么露骨的话?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会叫她“姐”?
顾且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难道是前两次的催眠让她丢掉了部分记忆?
她想找回来。
起身打算去找陆博宏,还没出门,迎面遇上拿着药和水的万小棠。
“037,把药吃了吧。”
“什么药?”
“寺庙的位置不能暴露出去,你吃了这药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回到沪上了。”
顾且瞬间想起入狱时庄芸喂给她的白色小药片,当时还以为快死了,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发带递给庄芸,求她将发带埋在庄远坟前。
“万管教,可不可以等等再吃,我找老师有点事。”
“转移车已经到山下了,大家都在等你。”
“……好吧。”
药片不苦,甚至有丝甘甜,和水咽下之后迅速施展药效,困意汹涌来袭。
梦到城隍村了,三座大山相连,郁郁葱葱之间伫立着人家,稍显荒凉。
白山、槐山、老佛山……
不对,应该叫头座子、二座子、三座子……
梦到阿昭骑着三轮车进城、梦到青砖房里的电视机洗衣机、梦到水井、梦到菜园、还梦到……有个人每晚抱着她睡,两只手分工明确,一只为她轻揉小腹,一只撩拨她的胸前。
这个人是谁?
好陌生,又好熟悉。
她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的脸,眼皮太沉,挣扎无果,只好默默忍受梦中人或轻或重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