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身体的感觉很美好,有痛、有酥麻、还有似是而非的沉醉。
胸腔积聚着难以言喻的愉悦,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快乐和归属感充斥一切画面。梦中人渐渐停止了触摸,五感回归,若有似无的昏暗涌进视线……
呼!终于醒了。
周遭变了模样,不再是寺庙那样宽敞温暖的房间,取而代之的是狭小潮湿的牢房。小小的灯泡能力有限,倾尽全力也照不亮屋子的全貌,只有大概轮廓供人摸索。
眼睛可以视物便不觉得害怕,顾且懒着身子靠在床头,打量起这真正的监狱。
单人间,很小、很潮湿,墙上贴着行为守则和作息时刻表,因着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房间小床也小,比大学宿舍里那种还要窄一些,枕头被褥倒很舒服,应该是新棉花做,有一股特有的清香。
微微侧眸,墙角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暖壶、塑料杯和洗漱用品,桌子旁边便是洗手台和马桶,总占地不超过一平方。
这才是监狱的样子。
体内药效还有残余,虽然清醒了还是没什么力气,她撑着眼皮向上看,结结实实四堵墙,没有一扇窗户。
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索性遵从药效躺下来,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出狱时刻。
出狱后该去哪儿呢?
先回家吧……阿昭和陶嘉结婚后应该会住在一起,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今恨不恨她,总归得问问楠楠醒了没有。
然后去夜色看看……还是算了,夜色已经送给阿昭,这样贸然前去不太妥当,还是去找席铭洲吧。
五爷留下来那么多钱,拿出一部分买套房子,如果可以的话再开间小店,就这么生活吧。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过道里突然响起起床号,刺耳的广播给出了准确时间——七月一号,早上六点。
七月一号?真巧,今天是阿昭的生日。
床上的女人掰着指头数,时间好快啊,22岁在城隍村支教,23岁带着阿昭、楠楠回沪上避难,然后坐牢六年……再有两个月就三十岁了,时间好快。
三十岁,是不是应该嫁人了?
脑海里闪过席铭洲的模样,如果往后不再横生变故,大抵是会嫁给他的,可是……她不想。
倒不是记恨着大学四年的遭遇,而是真的不喜欢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她喜欢的是踏踏实实的男人,用血汗和苦力换来每一分钱的人。
建筑工人、种地农民、或者送快递、送外卖的风雨人,都比羸弱的文化人更得心意。
嘶!脑海蹦出一副画面:有个男人撩起衣服为她遮阳,裤腰上方露出令人血脉偾张的景观——黝黑的肤色,整齐的腹肌,仅仅一眼,心跳像是乱了节拍,狂跳不止。
这个人到底是谁?
顾且双手捂着脸,一边遮盖涨红的脸色,一边疯狂思索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答案还没找到,铁门动了,随着沉闷刺耳的吱呀声,门外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女声说道:“喂,醒醒,该去办出狱手续了。”
另一个女声悄悄提醒:“注意态度,别招惹她。”
顾且跟着两人走出监室,心里想着舅舅的影响真大,人都去世了,这里的人还是不敢招惹她。
出狱手续很简单,签个字,然后取出入狱时扣下的衣服手机,再去旁边的洗心革面室洗个澡,最后就可以光明正大走出这堵围墙。
来时的衣服是件旗袍,发簪和高跟鞋都在,只是丝袜由于时间太久变得脆弱,轻轻一撑就撑出个大窟窿。洗完澡出来,刚刚那两位狱警等在门口,一个递给她充满电的手机,一个借给她艳丽的口红。
“涂点口红显气色,出去后要好好做人,不要再回来了。”
“嗯,谢谢。”顾且礼貌地接过来,细心为自己添气色。
镜子里的人好陌生,她觉得这不是自己。
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沉淀,三十岁的顾且已然美出另一番韵味。过去她的风情来自于脸,全靠天生的丹凤眼和薄唇撑起冷漠的性格,如今年岁渐长,丹凤眼拉长了眼角,变成更为妩媚的柳叶眼,双唇也圆润许多,涂上口红更显饱满。
这张脸……更像妈妈了。
身后的狱警开始催促,顾且颔首抱歉跟着她们往外走,沉重的黑色大铁门缓缓而开,她想回头道声谢,被一句“别回头,向前看”堵了回来,对方是好意,她懂。
过去看电影,主角出狱时都会感叹一门之隔的两个世界大为不同,电影里说阳光好像更暖了、空气似乎更甜了,可她没感觉,门里门外哪有什么不同,阳光一样刺眼,空气一样浑浊。
门口牌子写着沪上南城监狱,凝眉看了许久,想不起来寺庙的牌匾上写了什么。
“顾且!”
身后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看,是个陌生男人。
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形笔直健硕有力,看上去特别精神。他向她招手:“顾小姐,车在这里。”
顾且茫然地走过去:“你是?”
男人拉开车门:“我家太太让我来接你。”
“你家太太是哪位?”
“卓颜,你舅妈卓兰的堂妹。”
顾且隐约想起兰姨提过几句,她小时候是在国外的帮派里生活,后来父母意外横死,她一个人偷渡来国内才机缘巧合跟着五爷做事。再后来堂妹接管了帮派叫她回去,她那时已经嫁给顾崇安,便婉拒了。
弯腰上车,意外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尤为英气的女人。
“嗨,顾且,很高兴认识你。”
“你是兰姨的堂妹?”
准备关车门的男人笑了,笑着更正:“这是我妻子小月。”
顾且尴尬地点点头,没敢再多说话。
避震很好的车子缓缓启动,司机位的男人开始自我介绍:“顾小姐,我叫顾川,跟你同姓。我家先生和太太在京市,让我们夫妻俩来沪上接你,你是想去京市跟他们一起生活?还是留在沪上?”
顾且没有犹豫:“留在沪上。”
“好的,先生说你可以住在清乐园的别墅,过几天太太会来看你。”
“我不能回家吗?”
“当然可以,只是我们没查到你在沪上有房产,你的家……还在吗?”
顾且愣了愣,是啊,那个老旧小区的家还在吗?应该没资格住在那里了吧……
“我也不清楚。”
顾川不是刨根问底的人:“这样吧,我们先回清乐园,你想搬走随时可以。”
“谢谢,顾叔叔。”
话音刚落,身旁的小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叔叔?哈哈,你弟弟叫他川哥,你还是不要叫叔叔了,差辈儿。”
“哦,谢谢川哥,谢谢小月姐。”
此时顾且还不知道自己提前出狱跟贺家有关,更不知道顾川口中的先生是何等存在,只把一切当做舅舅留下的福荫。
三个人来到清乐园山顶,小月怀念地说好久没回来了,顾川笑着应声附和,甜蜜恩爱的模样惹得顾且满是羡慕。
“且且,进来啊。”小月唤她。
“嗯。”
别墅很大,比席铭洲那间大了不止一倍,装修明亮温馨,看得出以前的主人很开朗很幸福。
顾川递来一把钥匙:“顾小姐,这是别墅的备用钥匙,你收好。这里有专业清洁公司定时打扫,如果你需要保姆的话直接跟他们说,钱的事情不用操心。”
“厄……我可能不会住在这里。”
“没关系,只是暂时住着,过几天我家太太来了再说。”
“好,谢谢。”
简单叮嘱了几句,顾川和小月牵手走向另一道门,这个时候顾且才知道山顶三间别墅是相连的,她住的是最右户。
别墅里日用品很齐全,厨房的调味料也是崭新未拆的样子,应该是那位卓阿姨特意为她置办,很细心。
楼上房间很多,她选定一间阳台很大的卧室,窝在床上打开了手机。
今天是阿昭的生日,她想做一个蛋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晚餐时候应该可以给他送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饥肠辘辘的余丑任由肚子抗议不敢吭声,因为后座的男人气压太低,像是阎王发怒的前兆。
昨晚收工二爷就让他开车来了这里——北城监狱,从伸手不见五指到此刻烈阳高照,整整七个小时了,不说话也不走,就这么停在路边看着,不知道在看谁。
忽然,马路对面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余丑硬着胆子出声:“二爷,我们等的是他吗?”
阿昭睨了那人一眼,语气冷冷的:“不是。”
余丑又问:“要不我去打听一下咱们等的人什么时候出来,您把名字告诉我吧。”
男人神色不明,脱口而出两个字:“顾且。”
直到余丑下车走进那道门,阿昭都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他的理智告诉他这里关着杀父仇人,可是心却没来由的泛酸,鬼使神差想来看看。
自从狗娃死后,他像神经衰弱一样无法入眠,在办公室睡不着,在小公寓睡不着,甚至特意跑去酒店也睡不着,唯有顾且那间冷冷清清的休息室能让他睡个好觉。
他不否认自己曾经很爱那个女人,可是六年前那场闹剧之后便只剩恨了,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恨不得亲手掐死她,恨到现在,居然只有在她床上睡得着,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