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倚在书房阳台上抽烟,静静回想自己听到那句“生不出孩子”的感觉。
在城隍村,娶媳妇是件很难的事情,若是谁家娶到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媳妇,那就成了要命的事情。
小时候,村里有人拐回来一个胖姑娘,大家都说胖媳妇能生胖小子,二座子山上的谢老幺拿一年口粮换人,喜滋滋地把人娶回家。
后来,胖姑娘两年没怀上,谢老幺拿刀抵着姑娘的后腰跑去县医院,结果竟然是姑娘天生不能生。
这下子,从前的好待遇没了,姑娘像牲口一样天天干活,没多久就累成了瘦麻杆,但谢老幺不解气,非打即骂不说,还在一次醉酒后生生剖开姑娘的肚子,说要看看同样都是母的,凭什么就她不能生。
那姑娘的尸体被丢在茅草屋附近,没人管没人问,阿昭于心不忍,徒手挖了个土坑将人埋住,又捡了一块还算漂亮的石头当做墓碑。
所以啊,在他的认知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结局很惨,潜意识不想顾且面对那么惨的事情。
恨她是真的,不愿她死、不愿她走也是真的,一想到浓妆艳抹的她倚在在别人怀里,那种感觉比陶嘉几天不回家还难受。
他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想着想着脑袋糊住了,停留在“弄出个孩子”这一句上,这才有了昨夜近乎疯狂的一幕。
又下雨了,临近入秋的雨水带着凉意,稍稍驱赶了盛夏的暑热。
随小雨一道来的还有余丑的电话。
“二爷,您在休息吗?”
“没有,怎么了?”
电话对面顿了顿,刻意先报告自己的轨迹:“孟哥的房子修好了,他名下的地也卖出去了,文文说想把狗剩的户口转到沪上,我这几天正在跑这个事。”
阿昭捏捏眉心,语气有些不耐烦:“嗯,还有什么事?”
“那个……启军跟我说,您要我去*国?”余丑小心翼翼地问出来,天知道他有多兴奋,因为这个国家就是万豪曾经工作的夏令营国家,正愁找不到理由过去。
“对,”阿昭点燃一支烟,深吸入肺,缓缓吐出,音色很稳很淡:“那边有个夏令营,你去查查六年前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对了,不用带枪,多带点护身符之类的东西。”
“护身符?”
“嗯,重点打听一下那边的鬼神传说、灵异事件。”
余丑脑袋没那么活络,一时间想不出阿昭打听那些做什么,不过他没多问,满脑袋都是一句话——“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调查夏令营了。”
正是由于这份兴奋,他没有回沪上转乘,而是直接从最近的城市出发,因此错过了挽回一切的机会。
过云雨,来得快去得快,留下一小段彩虹,若隐若现。
疲惫了一夜的男人准备回房休息,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陶嘉。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尽量温柔:“嘉嘉,是不是打完麻将了?我叫邵杰过去接你。”
“不用啦,亲爱的,”陶嘉难得撒娇地说:“我们几个姐妹约好出去旅行,你给我转点钱,五百万吧。”
“旅行?”
“嗯,现在流行婚前旅行,是最后的单身时光。”
阿昭心底产生一丝厌恶,但也仅仅是一丝:“那囡囡怎么办?”
“放心啦,有保姆呢,萍姨会照顾她。”
抛下孩子去旅行,这是一个保守男人理解不了的事情,但是阿昭觉得有股气顺了,心底某处竟然闪过一丝庆幸,还有无法忽视的松解感。
“去多久?”
“几天而已,婚礼前肯定回来。”
“嗯,我叫邵杰转给你。”
“谢谢亲爱的!mua!”
面对陶嘉的主动,阿昭第一次觉得有些不适,不是不懂这声“mua”的意思,只是潜意识不想接受,于是,他罕见地先挂电话,没给对方同等回应。
先挂电话的后果就是好不容易睡着了,陶嘉突然回来,莫名其妙搅醒他,又莫名其妙摔了个杯子,沙哑的嗓音不停说话,除了“顾且”两个字之外,什么都听不清。
阿昭全程懵着,睡意混沌的他把这莫名其妙当成梦,而陶嘉也把他不清不醒的表情当做受控,坐着翡翠轩新经理的车欢快离开。
人一走,阿昭几乎是立刻睡了过去,光速进入梦境。
梦里全是黑狼趴在顾且身上的画面,他想喊,喊不出声,想冲过去,可是怎么都靠近不了。画面定格许久,等他好不容易冲过去的时候,顾且却牵着黑狼的狗链站了起来。
她苍凉的笑着……笑着说:“我不要你了。”
梦境戛然而止,犹如一脚踩空般猛地惊醒,全身冷汗。
窗外已是日落,这个梦让他睡了整整一天,此刻醒来,非但没有充分休息的舒爽,反而像是心口缺了一块,寒风呼呼刮进来,疼到直不起腰。
顾且……顾且……他像疯了一样跑去次卧,推开门,梦中的无视眼神与现实融为一体,女人坐在飘窗的软垫上,半点眼神也不给他。
“你……”
原本想说“你真的不要我了吗”,话到嘴边又觉得可笑,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梦影响,变成了“你怎么不穿衣服”。
伤痕累累的身体触目惊心,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却是第一次感到震惊和明晃晃的心疼。
顾且的眼睛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无波无澜:“我有资格穿衣服吗?”
阿昭无言以对,转身去找陶嘉的衣服,打开衣柜,夸张惹眼的设计直直冲进视线,他竟一件也不想让她穿。
“邵杰,你在哪儿?”
“二爷,我在夜色啊,马上开工。”
“你立刻去商场买一些简单舒服的女式衣服,尺码大概……我不懂尺码,你告诉售货员,身高168,体重最多八十斤,要舒服的、最好的,买好赶紧送过来。”
邵杰以为是给陶嘉买,赶忙回道:“二爷,陶小姐的衣服都是设计师定制,普通的可能……”
“谁说给她的?”
“啊?那是……哦哦哦,明白明白,我马上去!”
阿昭刚刚挂断电话,身后的房门开了,他迫不及待转过头,赤身漠然的女人缓缓走出,甚至从他身边走过也不停下。
手比脑子快,一把钳住她的手腕,声音有些颤:“你要去哪儿?”
顾且没有挣扎,也不看他:“舅舅和兰姨在你手里,我能去哪儿?二爷,作为一条狗,我能去的地方只有狗窝。”
心又痛了,密密麻麻的痛感忽然发力,竟然让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远离市区的山顶人烟稀少,在这夜里显得漆黑无比,邵杰提着大包小包赶来的时候,只觉得面前这栋房子透着一股骇人的安寂,像座死城。
打开密码锁进门,屋子里也是黑的,只有花园角落闪着明明灭灭的微光,小小一点,像是鬼火一般更加骇人。
邵杰咽了口唾沫,撑着胆子大喊:“二爷!我来了!”
正面直对的别墅没动静,角落那点星火有了反应,徒然落地,被人踩息。
“在这儿。”阿昭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将人唤过来。
邵杰走近一看,瞬间懵逼,想不出眼前的局面是什么情况——顾小姐在狗屋里的角落坐着,二爷在狗屋外的地上坐着,两人不到一米距离,中间的氛围却像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二爷,东西买来了……厄,要不要我去开灯?”
阿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双腿因为坐得太久有些麻木,只能扶着栏杆站起来,看不清神色。
许是抽了太多烟,发出的声音很沙哑:“出来吧,把衣服穿上。”
顾且没动。
黑暗的环境看不清表情,邵杰担心二爷生气,赶忙凑到狗屋门口相劝:“顾小姐,快出来吧,夜里寒气重,再坐下去会留病根的。”
“病死了,你们应该更开心。”话虽刺人,但她的口吻像是远古神明,透着与世间格格不入的淡漠。
邵杰还想再劝,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话——“出来,否则我立刻让人做掉卓兰。”
威胁,又是威胁,为什么永远被威胁,为什么做条狗还要被威胁……
顾且慢慢爬起来,将邵杰买来的衣服通通套在身上,一层、两层、三层……像是赌气一般,在这夏末的夜晚穿成过冬的模样。
她太瘦了,里外四五层也不显得臃肿,反而让人感觉健康了一些。阿昭没管邵杰,牵起她的手回了屋,遵循本能给她做东西吃。
熟悉的两菜一饭端上桌,顾且觉得那颗死去的心冒出一缕白烟。
“你不是喜欢吃面吗?”
“你喜欢吃米。”
相同的问题,时隔一月,得到了不同的回答。
阿昭答的很自然,好像本就应该这么说,可脑袋不合时宜地转了个弯,想到对面坐着的是仇人,立刻冷下脸:“昨天嘉嘉吃剩的。”
顾且没动筷子,不是嫌弃面前的剩饭,而是用力压下心里那点死灰复燃的苗头。
邵杰站在旁边,总觉得气氛太压抑,正想找个借口离开,阿昭说了句“过来一起吃”,只能悻悻地留下来。
菜很香,不亚于闲庭的厨子,邵杰原本想着假意敷衍两口,谁知道根本停不下来,越吃越带劲,简直不像吃过晚饭的肚子。
顾且看他吃得那么香也来了口欲,情不自禁夹起一筷,尝到了久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