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很久,茶几上的小闹钟突然响起,仔细一看,闹钟侧面贴着“按摩时间”,一天三次,每次一小时。
肖震关掉响铃:“这是芸芸设定的闹钟,她为了照顾童烨累到精神恍惚,生怕自己忘记给他按摩、换药,可那家伙就这么走了,真他妈……不知道心疼人啊。”
顾且揉揉泛酸的鼻头,小心翼翼问出一句话:“肖队长,神童生前跟我说你喜欢庄芸,你真的喜欢她吗?”
许是年龄大了,肖震没有害羞或者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点头承认。
顾且看看紧闭的卧室门又看看肖震,沉思片刻,起身、鞠躬、以真挚的口吻替神童说出祝福:“肖队长,如果庄芸愿意接受你的话,请你今后好好照顾她,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一生顺遂。”
肖震明显懵了,直到顾且关门离开仍是呆愣的状态,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卧室门,没想到门居然开了,庄芸站在那里,晦暗无光的眼眸让人心疼。
她说:“肖震,我们结婚吧。”
*
当天下午,顾且和皮特在余丑的带领下找到了王卫民的住处。
那是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弄堂,街坊邻居大都相熟,问路时只要说个名字,热心人会把你领到家门口。
王卫民的家里没有人了,邻居说他一辈子没结过婚,也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去世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名声不太好。
正当顾且疑惑那么圆滑的人怎么会名声不好的时候,余丑找借口打发了邻居,抬手敲响房门。
很意外,门里竟然有人,更意外的是开门的人——钟老。
钟老其实并不老,约莫五十岁左右,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
顾且满腹疑惑,余丑和皮特却好像没什么疑问,脸上表情特别自然。
钟老先开口了:“小太太,先进来吧,外面冷。”
顾且点点头,一边进屋一边询问:“您怎么在这里?”
钟老为他们沏茶,淡然地回答她的问题:“我是阿民的遗产继承人,这间小院现在是我的。”
顾且更懵了,王卫民的遗产继承人怎么会是钟老,下一秒,钟老再次解答了她的困惑——“阿民是我的爱人。”
很多事情稍一细想便能察觉端倪,国宴级大厨屈身在私人食府,一干就是几十年,自然不可能只为了钱。
钟行之是王卫民当上经理那年,费尽心机挖回来的。
那时钟行之还不是最高级厨师,有个靠他吃软饭的男朋友,一个人养活两个人,还要接济男友的父母,生活入不敷出,很拮据。
在那个年代,他的工资只有三千块,王卫民开出每月十万的高薪,简直算天价了,但他顾虑着正式编制和男友一家,果断拒绝。
王卫民在京市待了两个月,每天陪他上下班、陪他买菜做饭,还把工资提到二十万,没想到他不动摇,男朋友倒是心动了,拿着王卫民的十万块溜回老家,连分手都是写在一张卫生纸上。
其实那十万块是王卫民早就准备好的入职定金,只不过开玩笑说了一句“当做我向你买人”,男友居然乐呵呵地搂在怀里,当天便毫不留恋回了老家。
钟行之面带笑容的回忆过往,摸了摸手上的戒指继续说:“因为取向问题,家里人早就跟我断绝关系,我一个人待在京市也没什么意思,索性跟着他来沪上。那时候我想着,总归老了没伴儿,多赚点钱傍身也没什么不好。”
后来的相处中,王卫民总是对他格外照顾,不仅关心衣食住行,还鼓励他继续往上考,证书这东西,谁会嫌多呢。
在他拿到最高级厨师证的那天,两人高兴多喝了几杯,然后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也知道了王卫民跟他一样,这辈子没打算结婚。
两人就这样偷偷摸摸过了几十年,起初是为了瞒着王卫民的父母,后来是为了躲避流言蜚语,再后来没什么顾虑了,钟行之却机缘巧合出名了,徒子徒孙踏破门槛,业内名望越来越高,王卫民怕影响他名声,心甘情愿做一个幕后之人,直到现在。
钟老咂了口茶,目光细细打量着周围的家具摆设:“他怕影响我名声从来不去我那儿,却总是大大方方带我回他这儿,次数多了,邻居的传言也多了,他还是嬉皮笑脸地带我回来,从不要求公开,也从不觉得委屈……他啊,傻透了。”
顾且心酸的厉害,目光随意一瞥,看到了余丑略显落寞的表情,而坐在他身边的皮特,正一脸痴恋地看着他。
感情不分性别,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比如深陷回忆的钟老,比如深情凝望的皮特。
桌上的茶慢慢凉透,钟老似乎也从回忆中剥离,他看着顾且,声音依旧温润:“小太太,你今天来是想替二爷求情吧?”
顾且察不可闻地点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席云洲放弃指证是为了周延,庄芸强迫自己接受是因为神童已经苦撑太久,钟老呢,如何说服他不去追究一个杀了陪伴自己几十年的人的凶手?
顾且还在想怎么表达,钟老先她一步讲出了结果:“小太太,五爷对阿民有恩,很多年前就嘱咐过我们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你为重,所以啊,你决定就好,我不会多说什么。”
“钟老……”
“别有心理负担,阿民得了胃癌,本就活不了多久。”
听到这话的三人同时瞪大双眼,像是无法理解似的,几乎同一时间反问出声:“胃癌?”
钟老拿出一张诊断书:“嗯,阿民这么多年饮食不规律,该吃饭的时候他在陪人喝酒,该休息的时候他在迎来送往,前两年就查出来了,他瞒着我,要把做化疗的钱省给我养老,还要硬撑着等你出狱,现在这个结果……算是解脱吧。”
顾且突然想起出狱后第一次见王卫民,老了很多,明明只有六年不见,看上去却像是老了十几岁。那时她还感叹,中年人老了和年轻人老了是不同的,更明显、更沧桑、更具震撼,没想到原来是胃癌。
他们三个人从进屋到离开,钟老的表情一直很淡定,除了回忆过去时露出些贪恋,其它时候更像看破俗世一样,风轻云淡,无波无澜。
顾且坐回车里,总觉得这份淡定不正常,她看向窗外,心里只能想到两种可能,要么钟老和王卫民只是搭伙过日子,没有太深感情,要么……未亡人会殉情。
“阿丑!”
“怎么了顾小姐?”
“立刻派人过来陪着钟老,他那些徒弟有没有在闲庭工作的?有的话通通叫过来!”
“啊?为什么啊?”
“我感觉钟老会自杀,别说那么多了,先叫人,必须24小时轮流陪着他。”
余丑慌忙拿出手机,翻了一圈都打不出一个电话,邵杰去了训练基地安排大家解散,王为民死了,夜色也没有姑姑,偌大的夜色闲庭现在一个管事都没有,这通电话也就不知道该打给谁。
余丑说:“皮特,你先带顾小姐回去,我去闲庭安排人。”
皮特立即停车,不过没有让余丑下去,而是带着顾且坐上了后面一辆车,这个时候顾且才知道,蒋南洲留下保护她的不止一个人,而是训练有素的一小队精英。
这些天去看守所、找李叔、看望周延、探望庄芸,她和余丑居然都没发现身后跟着这么多人,可想而知蒋叔叔的手下有多厉害。
*
第三天,哪里都不能去,因为警方要来录口供。
或许是蒋南洲已经打过招呼,又或许是因着受害人的身份,两位警察态度很好,既没有太过尖锐的问题,也没有目的性很强的咄咄逼人,整个问询过程很平和。
几个简单的问题过后,他们问:犯罪嫌疑人与三位被害人有什么恩怨或矛盾吗?
顾且说:没有。
他们又问:你是嫌疑人的姐姐,他为什么把你锁进笼子里?是连你也想杀吗?
顾且说:不是,他被陶嘉精神控制,那天的事情都是陶嘉主谋,强迫他执行而已。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关掉录影机和录音笔,又将笔录本合上放在一边:“顾小姐,接下来这个问题不会记录在案,我们希望你如实回答——你知道陶嘉现在在哪里吗?”
顾且不慌不忙:“不知道,但那天她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她是阿昭的合法妻子,阿昭所有的钱都是她的。”
“你的意思是?”
“既然不会记录在案,那我就大胆猜测一下。陶嘉应该是打算把我们都杀了,让阿昭当替罪羊,这样她就可以掌控阿昭的全部财产,只是没想到我叔叔的人及时赶来了,她的计划落空,潜逃是唯一能做的事。”
两位警察似乎很认同,同时起身准备离开,临出门前,警衔稍高的男人停下脚步对她说:“顾小姐,鉴于这个案子有新证据出现,我们希望你在案件宣判前不要接受任何采访,也不要对人提起案情进展,可以吗?”
“好,我明白。”
警察一走,蒋南洲的电话便打了过来,没问太多,只说舅舅和兰姨的骨灰已经安葬好,移民的事也在办理中,让她在家好好休养。
言外之意,他知道她这些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劝她不要白费心思,呆在家里等候结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