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夜里还十分寒冷,章毓卿坐在火堆旁,呼出的气成了白雾。
星空璀璨,繁星闪烁,仿佛一匹上好的黑缎子上镶嵌了数不清的宝石。然而众人没有一个有心情赏美景,心里都沉甸甸压着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慌。
“……山上起了雾,雾气不算大,但只能看到封禅祭坛周围的地方,当时皇上正拈了香对着泰山石祭拜,雾中飞来一支箭矢,穿透了他的头。”陆惟手里的长棍挑了挑火堆,看章毓卿在搓手,立刻脱了身上的披风披到了章毓卿身上。
章毓卿问道:“箭矢是从哪里射来的?”
陆惟沉默了一瞬,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变故发生的太快了,加上雾气弥漫……”
现在想来,他仍然不可置信。
封禅的那座山早就被禁卫军清扫过上百遍,耗子都被撵的一个不剩,而且沿途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若是有人潜伏在山上,伺机刺杀,陆惟直觉不可能。禁卫军再烂,也不至于烂到这份上。
但潜伏在别处的话,陆惟觉得更不可能,离封禅的山最近的那个山头水平距离足有四里路。
就算是凉州产的穿云弩,去年章毓卿给他展示的,如今射程也不过两里。
那支箭矢根本就不合常理,简直像是天外射来的一样。
“皇上中箭倒下后,场面立刻就乱了,他身边的大太监去探皇上的鼻息,叫着皇上驾崩,我便匆忙往京里跑。”陆惟又说道。
其实压根不用太监去试探鼻息,皇上被劲弩一箭穿头,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活了。
陆惟先去凡思院接章毓卿,听伺候的人说章毓卿昨日就走了,要去慈悲庵探望端淑郡主,他心里立刻就慌了,马不停蹄的赶去了慈悲庵。
看到母亲和妻子两人都安安全全的坐在那里,陆惟一颗慌乱到麻木的心才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端淑冷笑道:“祭拜泰山石的时候遇刺死了?可见老天都不认他这个皇帝!”
章毓卿借着披风的遮挡,握住了陆惟的手。
“害怕了?”陆惟轻声问道,握紧了章毓卿冰凉的手,安慰道:“不怕,我们已经出京了。”
方芩冷笑,章毓卿会害怕?笑死人了!也就陆惟这色令智昏的猪脑子会觉得章毓卿害怕!
章毓卿轻轻点头,纵然心中有千万疑问,也都压了下去,没有在此刻问出口。
夜深之后,众人各自回了营帐休息。
大军行至凉州时,众人先住进了章毓卿在凉州的别院,而此时,陆惟留在京中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除了皇上遇刺那日京城乱的不成样子,但各路大佬争先恐后跑出京城之后,京城竟然神奇的平静了下来,在宰相等几个内阁大臣的安排下,不到五岁的皇太子登上了皇位,年号永定,章毓莹荣升太后。
端淑嗤笑,“永定?”
章毓卿低头不语,泰昌帝祖孙三人的年号一个比一个吉祥如意,却没一个能长久的,讥讽的很。
“属下还带来了太后的亲笔信。”那人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陆惟。
陆惟不接,说道:“你来念。”
那人掏出信,念了起来,大意是说皇上年幼,他们孤儿寡母实在独木难支,备受欺凌,想请陆惟带兵进京,做小皇帝的帝师。
信写的凄凉哀婉,篇幅很长,让人十分动容。
章毓卿琢磨着,要是陆惟真的对章毓莹余情未了,看到心上人如今难成这样,还不立刻快马加鞭跑回去了?
陆惟皱着眉头,一副听的极不耐烦的模样,在听到“妾恭迎君驾”的时候,忍无可忍,挥手道:“够了!”
再听下去,他要吐了。
众人都看向了陆惟。
这件事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天地君亲师,师长是仅排在至亲之后的。陆惟若是做了小皇帝的帝师,尽管不可能让他真的亲自去教导小皇帝读书,但有这个名号,陆惟就是铁板钉钉的皇帝老师,小皇帝一辈子都得尊着他,敬着他。
而陆惟也会被划为忠臣清流,青史留名。
但坏处也显而易见,陆惟自此以后只能做个忠臣,跟大夏王朝和新鲜出炉的永定帝绑到了一起。
谁家老师去造弟子的反?
大夏王朝积弱已久,风雨飘摇,安平帝一个成年皇帝都辖制不住大局,何况一个五岁的稚子?
安平帝遇刺之日跑出去的各路英豪,哪个心里没打过杀了小皇帝,自己荣登大宝的小九九?
陆惟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吗?
他有兵有钱有粮,在各路势力中实力十分出众。别人都可以群雄逐鹿,他为什么不可以?谁都不能低估了那张龙椅的吸引力。
陆惟示意信使直接将信扔到屋里烧水的蜂窝煤炉子里。
信使把信纸塞进了炉子里,火苗很快蹿了起来,将信纸和信封烧成了灰烬。
端淑手持佛珠,讥讽道:“他们倒是打的好算盘,区区一个帝师的虚名罢了!”
入夜后,陆惟铁甲上带着寒气进了屋,章毓卿帮他脱了甲胄,挂到架子上,又从蜂窝煤炉子上取下已经烧的沸腾的热水壶,往澡盆里兑热水给他洗澡。
陆惟肩宽腿长,结实的胸膛下八块腹肌在水中若隐若现。
章毓卿把帕子拿到浴盆边缘搭着,忍不住问道:“你不回信吗?”
陆惟正在往身上搓香皂,头也不抬的说道:“不回。”
章毓卿挑了挑眉。
陆惟解释道:“按规矩,不管是给皇帝,还是皇子请帝师,帝师都要三请三辞,如此方成。我若是回信拒绝,他们说不定以为我是故意推辞,玩这一套。”
章毓卿忍不住提醒,“信是太后写的。”
陆惟疑惑的问道:“那又如何?”不等章毓卿回答,陆惟又问道:“你想让我当帝师?”
章毓卿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重点是帝师吗?重点是太后,太后就是章毓莹!
“如今事态很乱,不管未来如何,现在我们只能守好自己的地方,静观其变,再徐徐图之。”陆惟说道,“帝师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实则是套在我们身上的束缚,皇帝给一个虚名,但我们要交付给他的可多了去!”
皇帝给一个虚名,来换他的忠心。
饶是陆惟觉得自己是个百分百纯正的武夫,也要被这封信给气笑了,买卖是这么做的吗?
“而且,我猜太后给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写了信,请他当帝师。”陆惟一哂,看着屋内还在烧火的炉子十分后悔刚才的决定,太后的信污染了他的炉子!
应该丢出去烧了才对的。
通篇都是妾不妾的,像一个太后的话吗?简直极尽卑微谄媚,毫无骨气。
章毓卿哭笑不得,“不可能的吧?”
按这个世界的设定,章毓莹心里对陆惟应该是与众不同的,这种群发短信钓凯子的行为怎么可能嘛!
但看陆惟一副十分笃定,理所应当的样子,章毓卿又有点怀疑自己了。
安平帝死了,陆惟第一时间不是去宫里安抚孤儿寡母,反倒是急吼吼的跑去找她。
半点看不出来他会跟章毓莹破镜重圆的迹象。
陆惟说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章毓卿笑道:“赌什么?”
陆惟说道:“赌太后是不是给很多人都发信邀请他当帝师。”
章毓卿挑眉,“如果不是呢?如果只给你发了信呢?”
“如果不是,那算我输了,我答应你一个要求。”陆惟注视着章毓卿,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如果是,就是你输了!”
章毓卿坐在一旁,手支着下巴,微笑问道:“我输了要如何?”
陆惟笑了起来,并不急着说话,等他冲干净身上的香皂后,从浴盆中起来,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在章毓卿戏谑的视线中,搂着章毓卿的腰把她抱了起来,坐到了床上,贴着她的耳朵热切的说道:“你输了就再给我生个孩子!”
章毓卿白了他一眼,“你都儿女双全了,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
“我们如今两儿一女,只凑了一个好字,再生一个女儿,凑两个好字!”陆惟说道。
章毓卿笑着不说话。
陆昭是她做主收养的孩子,但陆惟从未把陆昭当成外人,一直都当陆昭是他的长子,就连交代身后事,也是让众人奉陆昭为幼主。
这样温柔体贴,又心胸宽广的丈夫,章毓卿很难相信他有一天会抛弃她,背叛她。
“想要多几个孩子还不简单?”章毓卿说道,一双美眸映着烛光,燃着媚意,勾魂夺魄,“陆大人年轻英俊,威振四海,位高权重,大街上随便溜达一圈都有数不清的姑娘暗送秋波,简直就是大夏的芳心纵火犯,还愁没人给生孩子?”
陆惟笑出了声,搂着章毓卿在她耳边低声揶揄,“又吃醋!醋味滔天的!我只要你生的孩子!”
夜里,章毓卿蜷缩在陆惟怀中,枕着陆惟结实的胳膊。
“你会一直爱我吗?”章毓卿描摹着陆惟的眉眼,轻声问道。
陆惟呼吸沉稳,已经睡熟。
章毓卿笑了笑,心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