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杜景仪并不认得罗丹扬,也未听清楚章毓卿在车中低声喊的表哥二字,下车拱手行礼,说道:“我们家夫人是凉州统制陆惟陆大人的夫人,去京郊拜谒端淑郡主的,还请行个方便。”
罗丹扬回过神来,低头自嘲的笑了笑,佳人早已是他人妇,他还沉溺在旧时光中无法自拔。
“无妨,这位是罗大人,我娘家表兄。”章毓卿说道。
杜景仪立刻笑容加深了,热切的说道:“原来是罗大人,早听夫人说起过您。”
章毓卿看了眼前方的士兵设的关卡,担忧的问道:“表哥,出了什么事?”
罗丹扬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皇上遇刺了。”
章毓卿睁大了眼睛。
“你莫怕。”罗丹扬心一软,连忙宽慰道。
章毓卿试探问道:“那皇上他……”
罗丹扬摇头,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官职不高,只知道皇上遇刺,京外所有路段都设了关卡,搜查可疑人士。”
“我听丹霞表姐说,你在工部。”章毓卿说道。
罗丹扬笑了笑,“工部也挺好……今日事出紧急,连我都被拉来做事了。”
章毓卿心中有了数,连罗丹扬这种跟安保部门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官员都被分配任务搜捕可疑人士了,京城内部一定乱翻了天,炸开了锅。
皇帝就是不死也活不好了!
“既然是皇命在身,还是查看一下吧!”章毓卿说道,跟她同乘一辆马车的钟鹤先跳下了车,转身扶着章毓卿下车。
罗丹扬打量了一眼钟鹤,看脸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然而身量极高,肩宽腿长。
士兵们知道这是二品统制陆惟的夫人,目光纷纷投向了罗丹扬,没人敢上去搜。
罗丹扬说道:“我来搜吧。”
让底层士兵来搜未免显得冒犯,还是他亲自来搜合适一些。
马车里十分宽敞,却并不奢华,铺着普通的棉褥子,任谁也猜不到这般朴素的车厢是二品大员夫人的。
罗丹扬随便打量了一圈,便要钻出马车。
章毓卿提着的一颗心刚要落下去,却瞧见罗丹扬目光停留在了小桌上的烛台。
烛台造型十分奇特,乃是用弓弩拆卸后的零件重新拼装而成的,这是她留给钟鹤留的后手,若是床弩出了意外,这个能继续派上用场,就算是逃亡,钟鹤有这把弓,也足够他杀出重围。
一般人看到烛台并不会想到弓弩,但罗丹扬自小喜欢机关,又在工部任职……
章毓卿紧张的看着罗丹扬。
罗丹扬半晌都没有移开目光,旁边的钟鹤已经冷汗浸透后背了,佯装不耐烦的伸手去拉罗丹扬,“罗大人,您看完了没有?我们夫人还等着赶路呢!”
罗丹扬回头看向了章毓卿,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说道:“看完了。”
说罢,他就近搭着钟鹤的肩膀下车,然而手一触及钟鹤的胳膊,他心下便是一个咯噔。
这少年衣衫下肩膀肌肉高高隆起,绝对是军中神箭手才有的“麒麟臂”,像这样的麒麟臂,至少能拉得开三百石的强弓。
罗丹扬面色不改,下了马车,向少年拱手笑道:“多谢小哥儿。”
钟鹤腼腆的笑了笑,转身扶章毓卿上马车。
就在他转头的时候,罗丹扬眼神一眯。
那少年绑马尾的东西是一根又粗又长的棕黄色皮绳,在阳光下呈现出了半透明的胶质感。
是熟牛筋!
将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后,罗丹扬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不动声色的说道:“没有问题,放行。”
章毓卿从车窗伸出手,向他挥手告别。
罗丹扬怔怔的望着马车前行的方向,突然快步上前,追了过去。
此时马车已经过了关卡,前后都没有什么人。
章毓卿诧异的从车里探出头来。
罗丹扬从袖中取出一根黑色束发带,攥在手里,借着帘子的掩护,从车窗递给了章毓卿。
章毓卿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罗丹扬喉头发紧,轻声说道:“我与那位小兄弟一见如故,送给他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毓卿猛然看向了钟鹤后脑勺,惊的冷汗冒出,压低声音说道:“快把扎头的牛筋换下来!”
钟鹤习惯用备用弓弦扎头,若是弓弦断裂,便从头上取下牛筋重新装上去,众人都已习惯,没想到让罗丹扬看出了破绽。
何琦和杜景仪也都围了过来,低声问道:“夫人,可要斩除后患?”
章毓卿摇头,看了眼罗丹扬远去的背影,绿色官袍的身影挺直坚定。
“他不会说出去的。”章毓卿说道。
罗丹扬既然选择提醒她,就不会告发她。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粼粼前行,远离了关卡,消失在尘土当中。
章毓卿到了慈悲庵之后,下车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子里练剑的方芩。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方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原来是夫人,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托方公子的福,方公子走了之后,一切安好。”章毓卿微笑怼了回去。
端淑从屋里出来,还是一身灰布僧袍,眉眼美艳,仿佛这些年的岁月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痕迹。
“好孩子,你来了!”端淑笑道,朝章毓卿招了招手。
章毓卿走了过去,搂住了端淑的胳膊,撒娇道:“我出来游玩,路过母亲这里,看看母亲。”
“出来玩?路过?”方芩讥笑,“陆夫人,您这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啊!”
端淑无奈的说道:“可闭嘴吧!少说两句!”
方芩悻悻然继续练剑。
“您看看,他这些年天天在您跟前听经念佛,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章毓卿抱怨道。
端淑呵呵笑了起来,“他啊,一点佛性都没有,没办法,我是渡不了他的!”
婆媳两个正其乐融融的说话,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章毓卿心里一紧,大门轰然被推开,陆惟身着重甲,步履如飞的进了庵堂。
瞧见章毓卿在,安安全全的,陆惟神色明显一松,随即说道:“你在这里就好了!母亲,快跟我们走!”
“怎么了?去哪?”端淑笑道。
陆惟眼神凝重,“封禅的时候,皇上被刺杀了!”
端淑猛的站了起来,捏紧了手中的佛珠,美艳的脸上一片肃杀,“死了?”
“死了!”陆惟点头,“弩箭从太阳穴直接贯穿了脑袋。”
钟鹤弯唇笑了笑,有些许放松得意。
恰好此时方芩看向了他,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为了掩盖自己的惊疑,又迅速转移了视线。
章毓卿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腔,“谁干的?”
陆惟面色沉沉,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们先走,京城要大乱,再不走,来不及了!”
为了杀鸡儆猴和封禅,安平帝几乎把各路封疆大吏,还有有头有脸有实力的藩王都请来了。
能让安平帝请到京城观刑观礼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和豪杰,谁都不傻,经历了最初的惊愕和慌乱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往京外跑,先回自己的地盘再说。
这些进京来的人别管自己地盘上有多大势力,但来的时候最多带几十个亲卫,这点人在京城那些豪强面前根本不够看的,谁心里不怕?
留下来,指不定被人趁乱咔嚓了。
手里有兵,有粮,有地盘,才有底气去迎接下面的乱世。
端淑当机立断,拉着章毓卿便往外走,厉声吩咐道:“东西一概不拿,立刻就走!”
章毓卿心有不甘,她原本计划的是看完端淑,便杀个回马枪,去章府直接杀了章夫人,只是没料到乱的这么快,陆惟又找来的这么快。
临出门时,章毓卿忍不住对赶车的杜景仪说道:“我们……”
杜景仪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紧皱眉头,压低声音劝道:“夫人,这次没机会了!”
章毓卿也清楚,但就是不甘心,握紧了拳头,愤怒的一拳砸到了马车厢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杜景仪在车帘外听到动静,劝道,“夫人大仇得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就让她再活两天!”
章毓卿深吸了一口气,咽下了胸中翻滚的仇恨烈焰,又慢慢的吐了出来。
急不得……她在心中默默说道。
都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再乎再多一段时日。
出京的道路上烟尘滚滚,到处都是仓皇往外跑的马车和马匹。陆惟手持长刀走在最前面,一圈武将围绕着章毓卿和端淑的两辆马车。
行至分叉路时,陆惟长刀一横,停了下来。
章毓卿掀开车帘,看到不远处停着几十骑人马,为首的人手里举着剑,杀气腾腾的和陆惟对视了一眼,随后拨转马头,径直往南。
是金永修。
陆惟并未停留,众人一直往西走,日夜兼程,一直到洛阳,和陆惟驻守在洛阳的二十万大军汇合之后,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空出来功夫听陆惟讲一讲安平帝遇刺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