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策马踏入宝川的时候,还是后半夜,地上下了厚厚一层雪白的霜。
人和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马蹄的哒哒声。
陆惟没日没夜的赶路,仿佛只想逃离延县那个让他伤心难过的地方。
跟随陆惟回来的人都知道陆惟心情不爽,极度低落,谁都不敢吭声。
陆惟看着熟悉的街道,又想起了章毓卿。
是他和章毓卿共同努力,才把宝川从一个破败荒凉的边陲小镇变成了如今气派繁华的大都市。
但现在章毓卿为了盛归心,还有什么所谓的狗屁天命,不要他了。
他想起分别时,他跟章毓卿说:“你以后要好好的。”
章毓卿则是说:“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每每想起这毫无诚意,毫无感情的别离之语,陆惟一颗心比宝川的秋霜都凉。
他把一个男人全部的情爱都毫无保留的捧在手里,虔诚的献给了章毓卿,奈何人家弃如敝履。
陆惟越想越恼怒,猛拍了一下马屁,纵马跑进了统制府。
他不是不难过,只是麻木了。他忘了他是因为什么爱上章毓卿的,这份爱不是浅浅的喜欢和欣赏,而是生死相许的厚重。
人心都是肉长的,章毓卿的心不是,她的心是一颗石头。
知道陆惟回来后,端淑几次托人给方墨递话,说想见见陆惟。
方墨请示了之后,派人给端淑送了新的木鱼和香烛,说大人希望郡主能安心礼佛,少牵挂外面的红尘俗事。
自从陆惟带兵去京城围剿金永修,清君侧之后,林先生的日子就过的苦不堪言,一个人要支撑起凉州大大小小的事宜。原本以为等主公回来就能撂挑子歇口气,谁知道主公和夫人闹翻了,夫人意外死了!
主公彻底颓废了,万事不管,只想醉死了事。
林先生只能继续挑担子。
再后来,林先生听说夫人没死,跑到了豫州等地,主公跑去接夫人,又燃起了希望,等主公带回夫人就好了。
结果,陆惟一个人回来了,垂头丧气,依旧万事不理,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
林先生一把年纪,没日没夜忙碌的要吐血,此刻彻底忍受不了了,直奔统制府,要跟陆惟好好谈谈。
一进屋,林先生险些被屋里的酒坛子给绊个跟头。
“你怎么当属下的?就这么由着他喝酒?”林先生怒瞪方墨。
方墨耷拉着脑袋任骂,“我有什么办法?”
“夫人到底是……”林先生问道,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方墨忙不迭说道:“活着,就是不肯回来。”
林先生心里有了底,长叹一声,趟过满地的酒坛子,看着醉坐在床前,手里还抱着章毓卿的衣服的陆惟,气的跺脚,恨铁不成钢的训斥道:“大人啊大人,你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如此颓唐,如此堕落!”
就算章毓卿过来,瞧见你这蠢样子,肯定转头就走,懒得多看你一眼!
陆惟不吭声,醉眼迷离的坐在那,宛若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夫人这些年对你如何,我们都有目共睹。虽说当初你跟她成婚是迫于无奈……”林先生继续说道。
陆惟终于开口了,沙哑着声音说道:“不是迫于无奈,我心里很欢喜的。”
因为少年可笑的自尊和面子,他心中的那点欢喜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不敢表现出来。
泰昌帝终于做了件好事,让他摘取了心中那轮皎洁高傲的明月。
他若是能一开始就告诉章毓卿,他不喜欢章毓莹,只喜欢她,章毓卿肯定就不会相信苦德的鬼话,夫妻两人也不至于陌路。
林先生被噎的无话可说,他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不想听这些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只想抓陆惟起来工作。
“我意思是说,都到这份上了,你身为凉州统制,治下几十万子民和军士,应该振作起来!”林先生大声说道,无奈至极。
夫人不回来就不回来,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陆惟你不能就这么颓废下去。老夫能等,但那些跟着你的人等不了啊!他们跟着你,是想建功立业,可不是想看到一个情种为情所困!
所以,陆大人,伤感的时间够多了,该干的活要干,不要把事情都推到他一个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头身上!
陆惟充耳不闻,目光迷离的看向窗户。
寒风裹着零星的雪花从窗户中飞了进来,呜呜作响。
陆惟的话语含糊不清,林先生疑惑的看着他,凑近他才勉强听清楚。
“我要是没路过那个小山村就好了……我要是从来没遇到过她就好了……”
林先生惊了,看着陆惟那么大块头砰然倒在地上,手足无措,“哎,哎,大人,大人,你振作一点!”
宝川的大夫们排着队进了统制府给统制大人看病,得出一致结论是统制大人郁结于心,导致怒火攻心,加上这些日子吃的少,睡不好,精神也受折磨,所以才晕了过去。
林先生送走了大夫们,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中的陆惟,气的甩袖子走了。
方墨摁着头灌了陆惟几天药,好好吃了几天饭之后的陆惟精神休养回来了一点,方墨又使出了杀手锏,把三个孩子放到了陆惟床边。
看着三个巴巴看着他的孩子,陆惟总算是振作了起来。
想起昏迷前林先生来找过他,他翻身上马,去找林先生了。
林先生正在郊外田地里看冬小麦的情况,他从土里拔出了一棵幼苗,对着阳光仔细看根须的长势。
听见马蹄声,林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陆惟,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看麦苗。
“林先生。”陆惟牵着马走到林先生跟前,站在田埂上恭敬的打了个招呼。
“你来了。”林先生淡淡的说道,态度不咸不淡,把麦苗给了随行的人,让他们把麦苗再种回去,又仔细吩咐手下注意虫害,注意旱情。
陆惟有点尴尬,主动没话找话,“您这是干什么?”
林先生瞟了他一眼,大有一副长眼睛就能知道我在干什么,还用问的意思。
“我不在这段时间,有劳先生操心了。”陆惟老老实实的行礼道谢。
林先生叹了口气,“操心谈不上,都是按夫人定下的章程行事。这批小麦是当初夫人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高产品种,若是种的好,一亩地可以多打两百斤!”
这是个十分惊人且了不起的成果。
提起章毓卿,陆惟又沉默了。
“听说你这次出去,是去找夫人?”林先生问道。
陆惟不想说,他有时候甚至觉得为什么要让他知道章毓卿还活着,这样他只需要活在愧疚中,自欺欺人的认为章毓卿是太爱他了,才跑去京城,导致葬身在那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既要愧疚,还要忍受着章毓卿并不爱他,对他只是利用和虚以为蛇的折磨。
“你去找夫人,怎么空着手回来了?”林先生又问道。
陆惟黑了脸。
这什么名士,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精通武艺,一个能打几十个,而夫人区区弱女子,你想把她带回来,不是易如反掌?绑回来,关屋里,锁起来,这样她插翅也跑不了了!”林先生贴心的出主意。
陆惟顿时怒了,“我岂是强迫女子的人?!”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做如此低劣之事!那跟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所以就空着手回来了?”林先生凉凉的问道。
陆惟语塞,都到这份上了,藏着掖着没什么意思,屈辱的说道:“她不肯跟我回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林先生,我一向敬重您,您以后就别在我面前提她了!”
这女人狠心绝情,他再也不要爱她了!
林先生笑了起来,看陆惟宛若看一个在爱情道路上天真单纯的莽撞毛头小子。
“夫人是有大智慧大格局的女子,你不能拿寻常女子去要求她。”林先生拍着陆惟的肩膀,“想要跟夫人这样的女子长相厮守,你得拿出点诚意。”
陆惟气恼,他还不够有诚意?他只差把一颗心剖出来让章毓卿看看到底是不是红的了!
“我怎么做她都不同意跟我回来。”陆惟长长的叹气,“在她眼里,我并不是最重要的。”
林先生沉吟片刻,说道:“我不知道夫人要做什么,但在我看来,并不是你在夫人心中不重要,而是她要做的事情很危险,她珍爱你,不愿意把你扯进来。”
“凉州已经经营上了正轨,你可以舒舒服服的当统制,位高权重,安全妥当。”林先生又说道。
当然他也很好奇章毓卿要做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不过以他对章毓卿的了解,肯定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林先生看向了呆滞的陆惟,“但是大人你,着实让我失望!”
陆惟急忙问道:“先生何意?”
林先生眼神犀利,“你从头到尾只想着你自己,口口声声只要夫人跟你回家,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帮夫人完成她必须要做的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