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燃着昏黄的豆油灯,所有人都在沉睡当中。
陆惟背对着门口,视线落在章毓卿散开的衣襟上,目光神情隐藏进了昏暗之中。
良久,陆惟缓缓伸出手,轻轻的将章毓卿散开的衣襟合拢,挡住了露出来的美好春光,又沉默的拎起被子,温柔的盖到了章毓卿身上。
外面刮风下雨,气温凉爽,然而陆惟从章毓卿屋里出来之后,一言不发的走到庭院的井边,提起一桶凉水,从头浇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雨已经停了,住在前院的侍卫们纷纷跟书记官抱怨,说房屋漏雨。
陆惟正愁自己没办法解释本应该跟章毓卿住正房的他为何知道西厢房漏雨,趁机说道:“昨夜下雨我去后院的几个房间看了,也有一间漏雨。”
方芩瞟了一眼主子,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一声。
书记官一把年纪,白发苍苍,发愁的说道:“不是老朽慢待各位贵人,实在是没钱修缮啊!上头都四五年没给拨过银钱了!老朽也实在是没办法!”
“前任都司怎么住的?”章毓卿问道。
书记官说道:“前头那位大人在外头另租了房子,不曾住在这里。”
陆惟蹙眉,都司是四品大员,乃是宝川地位最高的人,都司府都无钱修缮,军队该会是个什么样子?
有侍卫不信老头的话,问道:“该不会上头拨的钱叫你用了吧?都司府这么破破烂烂没钱修,谁信啊!”
书记官急了,跟陆惟指天赌咒发誓,说若是他多拿了官家一文铜板,就叫他不得好死,又指着军营的方向叫道:“是真没钱,当兵的都三个月没拿饷了!顿顿喝稀饭!马都饿的瘦的跑不起来!大人若是不信,去军营里一问便知。”
陆惟点点头,“你下去吧!”
方墨心惊,“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当兵不拿饷,靠什么过活?再拖欠下去,随便一个什么矛盾就会引发士兵哗变,到时候陆惟这个主帅不是被愤怒的士兵杀死就是被皇帝降罪砍头。
陆惟当机立断,将带来的将近二十个侍卫分了十个还有何琦留下来保护章毓卿,他带着方墨方芩和剩下的侍卫去了军营。
书记官站在都司府门口,看陆惟他们牵着马要走,连忙说道:“大人,您今天第一天赴任,不去凉州城拜见统制大人吗?”
陆惟翻身上马,简短说道:“明天再说。”双腿一夹马腹,一行骏马飞奔起来,消失在了远方。
章毓卿和王春娘在屋里收拾行李,又去街上买了柴米油盐,叫书记官找人送了瓦片和稻草过来。
灶房很多年不用,灰都结块砌在了灶上,十个侍卫加何琦和两个女人忙了一天,从早到晚,个个都是满脸黑灰,终于把房顶补了一遍,各处都擦洗清理的能住人了。
下午,王春娘做好了饭,众人都吃过了,还不见陆惟他们回来。
王春娘便提议章毓卿去给陆惟送饭。
“军营重地,我一个外人哪好进去!再说,军营有伙房,饿到谁都不能饿到他都司大人!”章毓卿立刻拒绝,她忙了一天,现在只想躺平,不想去给陆惟送饭。
王春娘恨铁不成钢,“你傻啊?你去送饭,重点是饭吗?重点是让陆大人看到你对他的这份心!”
章毓卿冷笑一声,她对陆惟什么心?她盼着陆惟早日升天,她荣升寡妇身份,省得若干年后看到陆惟和章毓莹这对狗男女抱在一起膈应她!
王春娘使劲点了下章毓卿的脑门,骂道:“你都已经嫁给陆大人了,还天天把他关在门外头,哪家媳妇像你这样?你还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就陆大人是个好人,忍了你这臭脾气!换个男人你试试!”
章毓卿被点了个趔趄,怒道:“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其实他心里装着章毓莹,跟我成亲就是被迫的,如今我离他远点,他巴不得呢!”
前二十年一直处在求温饱图生存的王春娘表示不能理解,男女在一块不就是生儿育女过日子吗?至于心里装着谁,重要吗?天天考虑这个,分明就是闲得无聊,吃饱撑的!
“那不都以前的事了吗?如今他跟你才是夫妻两口子!”王春娘说道,“他喜欢毓莹姑娘那样的,你就跟着毓莹姑娘多学学呗,没事念几句诗,画个画,说话温柔可怜一点,男人就吃这套!别整天跟个母老虎似的!”
章毓卿表情痛苦,拎起王春娘准备的食盒慌忙逃了出去。
王春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过来,“过两年你们儿女成群,他心里都是你跟孩子,早忘了章毓莹是谁了!”
“那你先跟何琦成亲!等过两年你们俩儿女成群,再来教训我!”章毓卿丢下一句话,喊来侍卫带她去军营。
坐上去军营的马车,章毓卿捧着下巴冷哼了一声,让她学章毓莹那个绿茶?开什么玩笑!
士可杀不可辱!
军营离都司府不远,马车到的时候,赶车的侍卫向门口守门的士兵说了几声,一个士兵跑去了营帐,过不多久,方墨快跑过来了,领着马车去了陆惟那里。
快到都司营帐的时候,章毓卿看着一群身着铠甲的军官们从营帐出来,一个个表情激愤,吵吵嚷嚷的。
章毓卿躲在马车里,等人走远了,才下车。
陆惟坐在案前,翻着公文,眉头拧的能夹死一群苍蝇,正跟方芩吩咐他就跟士兵一起吃大锅饭,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不搞特殊,不再另外给他准备饭食。
这会儿上,章毓卿拎着食盒,掀开了营帐的帘子,听到这话,站在了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方墨在章毓卿背后没心没肺的笑道:“公子,夫人来给您送饭了!”
陆惟赶忙起身接过了章毓卿手中的食盒,看到章毓卿尴尬的神情,自然而然的说道:“辛苦你了,正好我饿了。”
方芩麻木着脸,又是皮笑肉不笑的一声。
章毓卿心里打定主意,就多事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给陆惟送饭了!
陆惟吃饭的时候,章毓卿问道:“门口挺多人的,怎么回事?”
陆惟把自己方才在看的一份文书递给了章毓卿。
文书像是刚写出来没多久的,墨迹未干。
章毓卿一目十行看完,沉默的放下了文书,案子很简单,部队要扩大马场,有家人的房子正好在马场附近,而负责此事的军官赶走了他们,拆了他们的房子,却没有给一文钱的补偿。
这家人的大儿子去找军官理论,被打成重伤,抬回家当天夜里就咽气了。
这家的二儿子气不过,埋伏在军官回家的路上,伪装成卖西瓜的小贩,几刀送军官上了天堂,然后被抓进了军营,按罪当斩。
章毓卿叹气,占百姓的地方肯定是要给补偿的,但如果事事都补偿到位了,军营里的官员还怎么捞钱?
更别说已经三个月不发饷了,那些当官的还不是下狠手往老百姓身上刮!
“这是今天才审的,还是之前审的,又重新誊抄的?”章毓卿晃了晃手中的几页纸。
方芩说道:“先前的卷宗只写此人刺杀军官,未明其他,今日大人提了人犯重新审的。”
“理应如此,有因才有果。”章毓卿点头说道。
陆惟笑道:“你怎么看?”
“虽有罪,不至死,若是能轻判,就再好不过了。先前审案的人不问缘由,只论结果便重判犯人,实属不妥。”章毓卿说道。
方芩说道:“但军营里的其他官员不这么想,方才那群人还跟公子争辩,说杀人是事实,再多的理由也不能杀人!从一开始他们就应该告官,而不是怀恨杀人。倘若人人都跟他一样,遇到纠纷就杀人,这世道岂不乱了套!若不重判,怎么以儆效尤?”
“告官?”章毓卿摇头,“告官有用吗?难道他不知道杀人他也逃不掉死罪吗?拼着一死也要杀人,不就是公道无处申诉吗?”
不被逼到绝路,一辈子只拿锄头的农民怎么会提刀杀人?
方墨赶忙说道:“夫人说的很对,那些当官的官官相护,就算去告了,也没什么结果!”
方芩笑了笑,“眼下不是争论公平正义的时候!”
章毓卿看着方芩的笑,心中极不舒服,仿佛方芩在笑她天真无知,和气的笑容下掩藏着鄙夷和轻蔑。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章毓卿垂下眼眸,站起来说道。
这是官场上的事,陆惟不见得愿意看到她一个被迫成亲的假夫人张嘴说话。
方芩心知方才那句话让章毓卿恼了,立刻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公子初来乍到,若是强行干预,推翻原先的审判结果,和那群盘踞宝川多年的老油子们唱反调,只怕对公子未来不利。”
“一起回去。”陆惟起身对章毓卿说道,又看着方芩摇头,冷声说道:“你所顾虑的虽然在理,我问他们意见,是在试探他们,但他们何尝不是在试探我?”
方芩讪讪然低下了头。
陆惟背着手,“此案是我来宝川经手的第一桩公务,若是听他们摆布,受他们辖制,日后岂不是事事都要听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