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川是边境上的第一座城池,胡人通过宝川进入大夏是最方便最捷径的,是以年年宝川都要遭受胡人的攻打劫掠。
相反,胡人想攻打凉州城就难多了,一是凉州城有统制驻守,兵多将广,二是凉州城外多山川峻岭,他们想攻打凉州城,就要绕过重重天险山路,人马疲惫,而凉州城兵将以逸待劳。
但凡有点军事头脑的胡人都不会选择攻打凉州城。
“这也说不准。”方芩沉吟道,“宝川有水长城,现在已经化冻,胡人想过来就有难度,况且去年他们跟我们交手过几次,次次都吃了大亏。”
胡人意识到宝川如今是块啃不下来的骨头,转而去攻打凉州城,也是有可能的。
密令上没写那么清楚,只语气十分强硬的要求陆惟必须带三万兵马驰援凉州城。
军令如山。
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陆惟不带兵去凉州城,那就是违抗军令,沈寿山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陆惟必须得去。
但如果抽调三万精锐去凉州,宝川就成了一座空城。
陆惟反复思量之下,只带了一万甲等士兵,剩下的从丙等丁等士兵抽调。
临走的时候又借故磨蹭了一日,待派去凉州的斥候汇报了消息,确实有大批胡人往凉州城的方向进发,沿途痕迹都表明了主力部队在此,跟大夏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陆惟走了之后,章毓卿吩咐寇乐果加强了城门的戒备,日日派出斥候打探周边消息,每人都带着一支烟花工匠造出来的烟火信号弹,如有异动,便点燃红色的烟花,给宝川城内的人示警。
直到斥候传来消息,胡人已经在凉州城外的山中和凉州守军交上了手,激战过数次,宝川城外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这天中午,章毓卿正蹲在墙边看自己种的凌霄花发芽了没有,突然大片的飞鸟掠过上空,遮天蔽日的动静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丝寒意从章毓卿心底蹿起,她站起身,一声惊雷般的炸裂声在天空响起,她寻声望去,西北天空上红色的烟雾凝结,过一会儿被风吹散,紧接着是第二声烟花示警,然后是第三枚烟花炸开的声音。
这是他们传递信息的暗语,三枚烟花先后炸开,代表的就是最危险最差劲的情况。
“集结军队,关闭城门!”章毓卿喝道,从都司府冲了出来。
正好碰上杜景仪等人飞奔而至,众人驾着马车去了城门处。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暂且看不到敌军,但有经验的士兵趴在地上听地面的震动,便知道黑压压的敌军如潮水般往这边涌来,已经距离不远了。
留在宝川城内的军官数量不多,邹宾便是其中一个。
明知道章毓卿和宝川守备召集所有军官,他还是跑回家派人护送了家眷离城。
邹宾到的时候,众人都在看着他。
“你去哪里了?”章毓卿冷冷的质问道。
邹宾被章毓卿狠狠整治过,不敢轻视她,含糊说道:“家里有事,回家了一趟。”
“什么事?”章毓卿又问道。
邹宾赔笑道:“陆夫人,如今大敌当前,我邹某人的家事就不提了吧!您看,咱们宝川守军本就不多,还被抽调了三万去守凉州城,如今就这么点人,哪有什么胜算啊!”
章毓卿说道:“以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邹宾一拍大腿,叫道:“当然是赶紧撤退!到凉州城求援啊!”
“撤退?撤到哪去?”章毓卿又问道。
邹宾还以为章毓卿吓坏了,暗道女人就是女人,便说道:“夫人莫怕,我等愿意护送夫人去凉州城找都司大人!”
“你想不战而逃?”章毓卿眯着眼看着他。
邹宾尴尬的说道:“这怎么能是逃呢?属下只是护送夫人出城而已……”
章毓卿背着手,缓缓扫过众军官,“还有没有人跟他一样,想护送我出城的?”
孟择良大声说道:“我不走!我留下来守城!”
夫人是女人,该走,但他是军人,他就算是战死,尸体也得留在宝川城,他不能走。
有人说他不走,有人没有吭声,有人眼神闪烁,像是想要附和邹宾的话。
章毓卿淡淡的指着邹宾,说道:“孟择良,杀了他!”
孟择良惊愕一瞬,立刻抽出腰间的刀,手起刀落,邹宾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掉到了地上,无头的尸体委顿在地。
章毓卿面不改色的站在那里,邹宾狰狞血污的头颅就在她脚边,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章毓卿竟然就这么杀了他一个朝廷命官。
“诸位都是军人,供养诸位的是百姓,提拔诸位的是朝廷,大敌当前,诸位要无视百姓死活,无视朝廷荣辱吗?提议逃跑者,就是贼!再有说逃跑者,下场犹如此贼!”章毓卿指着脚边的头颅,掷地有声的说道。
众军官无一不被章毓卿这铁血手段给震慑到的。
“夫人不走吗?”孟择良问道,“夫人不是军人,还是走吧!”
虽然大敌当前,但护送一个女子出城,对宝川城军人来说,不算难事。
章毓卿站在城墙上,面对着众军官,说道:“我不会走的。”
今日晴空万里,能见度极好,可以遥遥的看到宝川城外的远处已经开始冒出黑点,就像潮水一样往这边行军过来。
“可是,夫人……”孟择良急了。
章毓卿冷静的说道:“没有可是,你们分派一下,将人手分成六支队伍,四支守四个城门,一支随时应急支援,还有一支护送城内百姓撤离,同时疏散周边的百姓。”
杀了邹宾之后,众军官的效率瞬间提升了,有条不紊的分派军队守城,到处收集砖头石块,还有熬金汁,烧热油的,一切都有条不紊。
虽然人心惶惶,恐惧于未知的将来,但众人只要看到城墙上背影笔直的陆夫人,便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陆夫人都没走,还有什么可怕的?
章毓卿看着越来越近,黑压压的胡人大军,甚至能看到他们带了体形巨大的霹雳车和专门用来撞击城墙的粗大撞木。
这是有备而来啊!
初春的风烈烈的刮着,吹的章毓卿眼睛发酸。
王春娘跌跌撞撞的跑上了城墙,瞧见章毓卿后,跑了过去。
“你怎么还没走?”章毓卿惊诧的问道,“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春娘哭着喊道:“你怎么不走?你不走,会死在这的!”
后面杜景仪,刘全还有钟鹤都跟了过来。
章毓卿长叹一声,“我是可以走,但我走了,那些人怎么办?”
她看向了守城的士兵,还有城门口拥挤着要出城避难的百姓。最高统帅不在,统帅夫人跑了,剩下的军官要么年轻没有威严号召力,要么自己都想着保命逃跑,如何能护住这座城?如何能护住这座城背后千千万万的黔首百姓?
“百姓那么多人,跑的过胡人的快马?跑的过胡人的弯刀?”章毓卿红着眼摇头,“我要是走了,这座城必然大乱,就像十几年前被胡人攻入的京城一样。”
流血漂橹,人间地狱。
她死就死了吧,就当是给百姓多留点时间撤退,她不想再看到有孩子像她一样眼睁睁的看着父母惨死了。
“夫人,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王春娘劝道,“您想想……那位公子,好不容易跟他再见了面啊!您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大仇未报,怎么能死在这里!”
章毓卿眼泪涌出了眼眶,心头满是酸涩和不甘。
她大仇未报,就算死在这里也死不瞑目!
“没办法。”章毓卿淡淡一笑,用力擦去了眼睛的泪水,“可能真是我命不好吧!”
脆弱的话语被猛烈的风刮的稀碎,飘散在天地间。
王春娘拉着章毓卿泣不成声。
“你们走吧。”章毓卿望着其他人淡淡一笑,郑重拱手,“我章毓卿能结识诸位,是我的荣幸,只是也许今后无法再与诸位走下去了,在此道别,有缘再见!”
杜景仪笑眯眯的说道:“道别?我们何时说过要走?”
刘全大叫道:“夫人都不走,我走什么?我也不走!我老娘说了,她也不走!胡人再打进来,就跟他们同归于尽!”
钟鹤年纪最小,背着一张弓,穿着银甲,颇有几分英姿小将的飒爽之气,叫道:“我也不走,夫人说是我是神射手,超级特种兵,我要让胡人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章毓卿眼泪模糊了眼眶,无奈的笑了起来,“你们可真是……”
守城的士兵们均已就位,不少百姓也都选择留在了宝川城。按他们的话说,跑能跑到哪里去?胡人攻进来,谁都逃不掉,两条腿跑的再快,能快的过胡人的马?再说谁家没有老人孩子,怎么跑?
倒不如留下来,帮着守军抵抗胡人,把胡人从他们的家园赶跑。
孟择良安排百姓去拆房梁,把房梁顶在城门之后,又拆房子,将砖头石块运到城墙之上,整个宝川城从未有如此齐心协力的时候。
大家都在万众一心,要从胡人手中打赢这场保卫战。
赢了就能守住家园,守住家人的命。
女人们将剪刀掰开,裹了帕子藏在胸前。若是不幸输了,胡人打进来,她们就跟胡人同归于尽。
半日后,午后时分,阳光正亮的时候,黑压压的胡人大军已经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