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元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一个女人为了生活,出卖自己的尊严,你会如何看待这种女人呢?”辛可把香烟叼在嘴里,露出浑然天成的娇媚态。
林远沉思许久,他知道辛可是在考验他,一旦他说的话不对路,这场采访,也没办法继续下去。
酝酿片刻后,他说道。
“在我看来,任何人在面对生活都会妥协,有的人出卖心血和智慧,有的人出卖苦力和生命。生而为人,本就不可避免,大家都是平凡人,没有谁比谁更高明。”
这一番话听上去十分大道理,却也有安慰和表示无奈的意味。
辛可点点头,又摇摇头。
将香烟叼在嘴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
“木元先生,在你眼里,生而为人,就必然要受到这些折磨吗?可是我不甘心,就算我知道,人间的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必须付出代价,但我依然不甘心。”她说起来时,薄唇微张,却又带着一丝咬牙切齿。
仿佛要将什么东西咬碎咬断一般,隐含着满满的憎恨。
胡蝶第一次见到妈妈露出如此神情,有点被吓到了,说不出话来,只呆呆望着她。
就像在瞻仰一尊菩萨。
“辛女士,是否走上修罗之路,是你自己的选择,外人本就无从干涉,但请不要忘记,胡蝶是你的女儿,和那个人没有关系,你爱她,她也爱你,所以好好活着。”林远暗示得很明显了。
辛可恍惚抬头,那一刻似乎有些凄凉,“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是那个人派来的,是不是担心我去找他的太太麻烦?”
辛可发疯似的跳起来,一下子扑到林远身上,揪住他的领口,龇牙咧嘴,形如恶鬼。
胡蝶吓坏了,拉着妈妈的裙子往后拽,把她拉回了沙发。
“妈,你做什么呢,你疯了吗?”胡蝶眼眶中的泪水打滚,根本不知发生了何时。
林远将衣服整理齐整,坐好端正,心里虽然忐忑。
但他知道辛可的反应太正常了,倒是没有出乎意料。
“辛女士,我对你们当年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只是看了你女儿给我的一些书信才猜到七七八八,我与你的前男友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他们派来的。这一点,你的女儿胡蝶可以证明。”林远对胡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胡蝶愣了一下。
辛可赶紧抓住胡蝶问话,“你说,你快说,刚才是不是把书信都给了他了。”
“是,是啊,我们方才是看来盒子里的信件,但——”她话还没有说完。
辛可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颓废了下去,她的头发散乱,衣裳褴褛,犹如山鬼。
“原来连你也知道了真相,你的母亲就是一个被人唾弃的女人,好了,你现在高兴了,和这个外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她骂骂咧咧的样子真是癫狂。
胡蝶手足无措,又是害怕,又是疼惜,她不知道母亲到底怎么了,想安慰她,又不敢靠近。
“木元先生,那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我母亲为何说什么真相?”胡蝶抓住林远这棵救命稻草问道。
他见辛可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反正现在也瞒不住了,只能告诉胡蝶全部的真相了。
“我知道的,都是从书信上看到的,加上我的一些推测,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见谅了,辛女士。”林远先跟辛可说了一声。
随后拉着胡蝶来到玄关之外,坐在院子外的走廊上。
“你母亲在服装厂当裁缝的时候,遇到一位彬彬有礼的公子,他是一位年轻的建筑设计师,两人是在恋河河畔相遇的。辛女士年轻的时候很美,喜欢穿各种漂亮的碎花裙子,胡一夏公子一见钟情,遂与对方约定了以后互通私信,开始一段漫长的跨国恋爱。”
胡蝶安静听着,整个院子里只有小羊羔在啃青草的咀嚼声。
“后来呢?”
“后来,就是你在明信片里见到的那些了,寄托在信件上的思绪,两人看上去甜言蜜语,分享彼此的生活点滴。胡一夏在几年时间里,每次回国基本都会来服装厂探望辛女士,随后,春宵一刻值千金,甜蜜一番,很快又走。辛女士慢慢意识到胡一夏并不是真心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如果真的爱她,就不会每次办完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妈妈肯定很伤心,怎么会喜欢上那种负心汉,我看明信片上甜言蜜语的,还以为他们的感情很要好呢。”胡蝶皱着眉头。
即是气愤,为母亲不值得。
又是悲悯,觉得她如此苦苦等待,将希望寄托在无望的人身上,真是悲哀。
“你也别急着骂,这个叫胡一夏的人就是你的父亲,我也不知辛女士是怎么想的,她发现怀孕之后给对方写了信,等来的却是一封绝情书,胡一夏让她去打胎,还寄了钱,他就以为这是仁至义尽了。你母亲却决定将你生下来抚养,也让她,此次担上一个负累。”
等林远的话说完,胡蝶也差不多了解了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
她从小就没有父亲,也时常在梦里幻想自己有一位父亲,可是,得知真相后,又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母亲当时不要把自己生下来,那该多好。
如此,她也不必赚钱赚得那么辛苦,可以和寻常女子一般相亲结婚,和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成就家庭,随后,肯定比现在浑浑噩噩的样子还要幸福。
“谢谢你,木元先生,倘若不是你,我也许一辈子都被瞒在鼓里,妈妈肯定不希望我知道真相,可是我觉得妈妈心里一定不只是把我当做那个人的替身,而是真心爱我的。”胡蝶拭去眼泪。
越说越心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调整一下情绪回到客厅,辛可却不见了。
胡蝶乱作一团,没个房间都找了一遍,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怎么办,我妈去哪了?她会不会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了?”胡蝶抓着林远的手臂上下晃动。
“应该不会,这屋里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她也不可能从玄关出去,因为方才我们就坐在门口。”他四处查探了一番。
胡蝶发现厨房的刀架上少了一把水果刀,整个人更加慌乱。
“你不要着急,你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房间,类似仓库啊,或者天台,她会不会爬上天台了。”
“是啊!”
胡蝶大喊一声,抓着林远上了天台,那铁门,果然是开着的,两人一上去,就见到一个漆黑的身影出现在夜色朦胧中。
如同一只随风飘扬,似乎随时会被风撕碎的蝴蝶。
“你们来啦……”她回过头,水果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脸色苍白,留下的泪水凝固成两行。
“妈,你不要做傻事啊,我是你女儿,你还要看我在舞台上跳舞,不是吗?”胡蝶几乎嘶声裂肺。
林远的耳膜感到疼痛。
“辛女士,我知道你很痛苦,但过去的事无法回头,你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辛可的刀划伤了肌肤,她的手颤抖着,甚至没有找对颈动脉的位置,她很害怕,有点慌不择路了。
“你们不要劝我了,我的上半生,就是一个悲剧,当初我留下胡蝶,还以为这样能多一个念想,也许有一天他玩腻了家里的贤妻良母,还会回头来找我续续旧情,我太傻了,我变成了人人可欺的少妇,是那种寂寞的美寡妇。哈哈哈,我这样一死,没有人看不起我了。”
她仰天大笑,此时的她,似魔非魔,似佛非佛,却比大多数苟且于人世的人,还要值得敬佩。
“辛可,你想的太美了,死亡就能逃避一切吗,难道你忘了那些欺辱你的人,他们可等着看你的笑话呢,那个躺在他们身下喘息的女人,原来是一点就破的废物,稍微忍不住就自杀。难道你不想活出漂亮的样子给他们看看,你也不是一个没用的女人!”
林远的呐喊像一颗炸弹,投进辛可那片冰冷的心湖当中,瞬间爆破,掀起滔天巨浪。
哐当一声,手上的水果刀应声掉落,炸到水泥地上。
胡蝶虚脱一般倒瘫在地,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她听懂了木元先生的话,原来母亲一直都在做那些事情,原来她不让她白天回家的原因就在这里。
原来柜子里那些大小码数不一的拖鞋是这用处。
原来……
原来……
她一直在隐瞒这些事实。
“妈,你怎么那么傻啊,我也可以当一个普通的孩子,我能不跳舞的,我不需要你交那么多学费啊,也不需要你买漂亮裙子给我!”胡蝶疯也似地嚷道。
辛可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晃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
林远见状不妥,立马冲上前去,抱住她,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她的身体很轻,很纤细,好像完全没有重量,散乱的头发向前吹起,迷乱了她溢满泪水的脸颊。
最后一刻,只听她在林远耳边说道。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两人从空中掉落。
伴随胡蝶疯狂的嘶喊声划破了夜里的宁静。
他只看见银河那一刹那的绚丽,随后,便是无止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