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子从未这样厌恶过一场雪。
她揽紧怀里神智仍处于转换状态的燕长凛,一手仗刀利索劈开密林荆棘,斩断荒草枯枝,决绝开辟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
永无止境的寒冷令她近乎失去知觉,双手与腿都已经开始麻木,逐渐涌上心头的是机体承压过重的警告声,疲倦与无力。
但她片刻也不敢停歇,如果不把他带到没有人的地方的话……
身后似乎并无追兵,白青子脚步稍停,扶着他勉强站稳,将身上的外袍褪下披在了燕长凛背上,替他系上系带。
“再忍耐一会儿,燕大人…捱过去就好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的安慰着,冰冷双手捧着他毫无遮挡的脸,最终嗫嚅着什么也没有往下说,寻了棵树撑着他倚靠着,暂做休息。
此处已经是雪山靠近巅峰的地方,恶劣的低温与地形导致人迹罕至,无人踏足,哪怕是最老练的猎户也不会冒险选择上山。
白青子扶着树微喘着气,意识里的提示音不合时宜的响起。
【既然附近无人,你完全可以趁着现在逃得更远些。反正也没有人可以给他杀,等他恢复理智之后再回来不就好了么?】
乍一听,它的建议的确很合理。
但白青子只是怔然了片刻,便果断回绝。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把燕大人一个人丢在这里,那不是也太可怜了吗?她跟那些曾经抛弃他、畏惧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在寂夜里,机械电子合成音更加清晰明显。
【你打不过他。准确的说身为系统的你无法对任务目标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我不希望你做出任何会伤及自身的判断。】
【你是在关心我么?或者担心我死掉之后你也会不复存在。】
白青子这样问,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青年下颚昂起,背脊抵着树大口喘着气,热雾散作白烟又消散,凌乱的发,凌乱的衣袂。
那苍白得从未见光般的脸,以灰白瞳仁点缀着,流畅的下颚线紧绷,喉结明显,惊心动魄羸弱病态美。
他视线变得模糊涣散,肢体开始不受控制,指节攥紧掌心折扇直至指甲发白,下压的眉皱起,额上渗出冷汗,极力在抑制着。
“青…?”
艰难的唤出一个字,没有得到回应,燕长凛反而安心的舒展了眉眼。
无论是伤害到谁都没有关系,那些罪恶感与罪孽他早就已经习惯一并承受,但若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伤到她,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原谅的。
只要稍微想到这个可能,他便觉得喉间涌上铁锈的血腥味,恸得失声。
恶鬼也罢,怪物也罢,如果这是他的命,即便是再不甘他也能走下去。
只要…只要,能稍微在她面前,更干净些,更正常些。
不想被她恐惧,不想被她厌恶…唯一的慰藉,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失去,想同她一起去看灯,想再与她去更光亮更温暖的地方……
不能伤害她。
即便燕长凛这样告诉自己,那股不可控的杀意依旧叫嚣着逐步侵蚀他的理智,将他的世界覆盖成一片虚无的灰白,漆黑的绝望,唯剩无望。
他站起身,神情已然无悲无喜。
“燕大人!”
白青子执稳长刀挡在身前,警觉的与他始终保持着十步距离:“如果你没办法保持清醒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瞳眸一瞬震动,折扇页内的刃弹出,额上渗出的汗顺着苍白瘦削的面容往下落,喉结滑动,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后槽牙艰难发出——
“跑!”
实际上,当他话音还未落,那把缀着寒芒的折扇便被他轻巧的凌空一跃,作为近战兵器般华丽的轻踏,径直踢了过来。
白青早做好准备,侧身躲过,以刀锋卡住刃面。
可那强大到不可抗的力度震得她虎口发麻,手中绣春刀差点落地,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踉跄几步才站稳。
折扇如同有灵识般再次流转飞回主人掌心。
他雪衣缭乱,墨发如同绽开的墨莲在身后飞凌,灰白瞳仁仿佛蕴着一线凌厉的深红,周身凝结起实体化阴鸷浓郁的死气。
提刀相抗只在片刻之间。
兵刃相见,利器相撞在风雪里发出铮铮长鸣,溅起摩擦火花。
她从未感觉自己动作能这么敏捷,反应能这么快,动作能这么锐利,甚至打破了以往她对自己一贯“温吞”、“羸弱”、“无用的软弱”的定义。
只要能暂时拖延时间,或许等天亮之后他便能清醒过来。
可让她这个半吊子跟暴动状态的燕长凛拖到天亮,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仍留有余地,哪怕以命相搏也无法伤到他分毫,可对方却招招都是不留情面的死招,哪怕她失神片刻,就会死于他手中。
捂着被刃面刺伤的肩膀,白青子拧眉随意寻了一条路,一边挡下他暴雨梨花般的攻击,一边竭力往山顶的方向跑。
风雪再加上崎岖地形,孤刀临崖,是谓绝境。
再往前几步便是万丈深渊,只能到这里,再无退路可行了。
望着一瞬之间便追上来的燕长凛,白青子咬紧牙关,双手合拢手中的绣春刀。
有寒风喧嚣,有狂雪缭乱模糊,墨发随风飞凌而翻涌,她长靴底下压陷在雪里,弓腰凝神,整个人以一种防御状态指节紧扣着刀鞘。
本该温软的青眸在此刻因为眉心紧皱下沉而显得凌厉,气息沉稳,眸光清亮。
清瘦纤细,却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攻击感。
“你是在感到恐惧吗,燕大人。”
少女白净面容沾着干涸暗红的血渍,添了几分病态的阴翳。
一样寂寥的夜,一样的风雪,亦如当年还是暗卫的他再度失去挚友那般,是她的绝境,也是他不可触及所忌讳的过往。
她此刻心底涌起的竟是心疼,而无半分恐惧。
凭什么,凭什么仅仅是身为反派角色就一定要被强制加上那些过于残忍的设定与背景,凭什么?!
她无声,又歇斯底里。
“燕长凛!——”
覆辙不会重蹈。
尽管在这三千世界里,每个人都有着独一无二的自卑与骄傲,在她眼底,从始至终明明如昔的也唯独只有他而已。
她无惧相抗,但哪怕身处绝境也会朝他伸出手。
苍山负雪,从无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