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目光沉寂,一如这藤蔓缠绕间布满烛台的石壁。
一老僧与一妙龄美人遥遥静坐,倒是分外奇诡的光景。
慧恩却不理会秋盈盈那变幻莫测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
“老衲奉道二十七载,早已看淡生死离合。今日择此地了断,不过为了了却多年来的一桩心愿。”
只见慧恩说着,自面前黑漆漆的棺木之上取下一个瓷盆,竟如珍宝一般捧在手中爱怜。
“世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老衲早年丧家,中年丧志,晚年丧德,自是遍尝众苦。待遁入空门之后,却又为世间诸恶遍行而厌倦。人道之初,究竟是善是恶?若是善,可否结得善果?若不是善,又为何降生于世?这个问题,当年师父与师哥皆未解惑。如今老衲却只有一件俗事未了,倘若这遍地生长的三途花乃是诸世恶念的源头,那么生于其间的优昙婆罗之种,孕育而成的究竟是一尘不染的佛家圣花,还是比三途更为险恶的五毒之华?”
秋盈盈不禁摇了摇头,这问题太过玄妙,她竟一时答不上来。只是她看着那满是泥垢的瓷盆,心中生疑。那时听这老魔头说,他曾前往西州盗取王庭至宝,而后逃往中州,却被那群盗宝团的人追杀至此,难道他手中这所谓的“优昙婆罗”,便是那至宝?将一花种视为至宝,未免也太过......
慧恩目光如古井无波,也并未将秋盈盈放在眼中,只是如同发梦一般沉静地自言自语道:
“老衲等这花开,等了二十有九个春秋,却未能等到它生根发芽。听闻天雪山上有一株寒莲,六十年生根,六十年抽芽生苞,六十年开花,培育这样一株奇花,总是要几代人守护才能得偿所愿,兴许这优昙婆罗亦是如此。”
“老衲如今时日无多,倘若你想活命,老衲便将这佛窟机关所在尽数教予你。此地虽再无天日,却还储有粮草,至你寿终正寝更是绰绰有余,你便立下毒誓,在此替老衲守着这优昙婆罗,倘若有一日它开花,你便可参悟禅门至高至极的绝学,届时这区区断龙石,自然也拦不了你......”
疯子......
秋盈盈不由在心间唾骂一声。
这疯子非但疯魔,还要拉上她一同陪葬!生死大事,于他而言,竟比不上一株破花?饶是秋盈盈平日里再好颜色,此时也难得变了脸。
“老英雄,且不说这花种会否真的开出圣花。即便奴家余生有幸得见,这对您一个将死之躯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弥陀佛。迷惑晦昧即是无明,显发明悟便得解脱。”只听慧恩念了句佛偈,随即笑道,“世间众生,俱是因着迷蒙而深陷苦海。老衲于云遥寺参禅二十余载,所尽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倘若世上有一法能救诸世苦难,即便要老衲舍身割肉,又有何难?”
“......”
秋盈盈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总是对这老和尚颇为不喜,因为在他身上,她竟看出了昔日母亲之影——不过是幻想牺牲自己换取净土的可怜殉道者。
“老英雄不如听奴家一言,救诸世苦难者,也不一定非要以身殉道。当今中州,国君昏聩,贪图享乐,以致山河飘摇。我秋家承前朝遗志,顺应天命,不出十年,当以杀止之,以血涤之。老英雄何不保全性命,与我秋家一同平众生之苦?”
“或许吧。”慧恩却是笑了笑,摘过身前红花,就这样放入口中咀食,于他而言,此举倒像是习以为常,“咳...老衲时日无几,莫说十年,兴许十日也活不成了。不过你也无需担忧,老衲身在此处,本也不为等你...老衲不杀你,却要留你做个见证。”
见证......
秋盈盈银牙暗咬,再无他话,一时间却想不通是怎么个见证。
忽然,这昏暗佛窟之中凭空响起一阵脚步声。那足音凌乱而错杂,仿佛正忙于奔逃。
“吱吱——”正当秋盈盈如临大敌之时,却发觉那不过是一只扁毛畜生,一头浑身披着火红皮毛的狐狸。
“这是……”秋盈盈登时认出这是这狐狸乃是何人所豢,“玉翩翩?”
“叮铃铃——”一阵微不可察的铃铛声随着那脚步接近,待到浓暗散去,那披头散发,有如鬼魅的女人终于自枯草之间现身。
“秋盈盈,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玉翩翩冷笑一声,此时双绝相见,却不见得有多亲切。即便同为三绝,她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亦是各为其主,彼此并不多话。谁知如今竟能在此处碰面,倒不知究竟是命运捉弄,还是另有隐情。
“好姐姐,你果然还活着。”秋盈盈倒是并不惊讶。
自负如她,当然相信自己行前放的那一场大火已然将妙音阁烧毁。当晚除却落玉与她一同入宫献曲,其他人,应当早已命丧火海才是。然而行前她便有所猜疑,那小狐其时并不在妙音阁,想来玉翩翩亦已离去。当晚那场大火,没把她玉翩翩也一并烧死,确是无奈百密一疏。
眼前这玉翩翩自然是人非鬼,她那狐狸向来不离身,此时便是最好的佐证。
“活着...?”玉翩翩蹙眉细忖,忽然似是想到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看来好姐姐还不知晓。”秋盈盈垂眸一笑,“前日里,妙音阁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妹妹能活下来,可是命大。其他人么...便不好说了。”
“不可能!”玉翩翩眯了眯眼,自然不信。她虽南下数日,这么大的事,帝都那边竟也无一人与她通传?难道是因着霏霏身故,贺远山防她变卦,这才瞒下了她?
“...是谁干的?”沉默半晌,只见她银牙紧咬,终于问道。
秋盈盈故作惊讶道:“怎么,姐姐是心疼了?从前倒看不出好姐姐如此心系那些个姐妹,要妹妹说啊,你我皆是风尘中人,大家不过露水之缘。人各有命,姐姐又何必挂念伤怀?”
这玉翩翩向来冷情,若她真是皇室布下的暗桩,此时倒要趁机问出些东西才好。
“哼,你也不必在此处与我惺惺作态。她们死了,你还活着,想必动手之人也有你一个吧?”不待秋盈盈点头,玉翩翩冷笑道,“秋盈盈,你可知道,你烧死的那些人里,还有我的亲妹妹?!”
“诶呀...那可真是...”秋盈盈掩唇道,“节哀顺变。”
她这番话自是说得极为快意,玉翩翩目眦欲裂,却寒声喝道:“你这贼婆娘好毒的心思!怪我多年来瞎了眼,竟没看出你包藏祸心!她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
“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秋盈盈眨了眨眼,即便同样狼狈,也不妨碍她出言嘲弄,“姐姐何故恼怒?当日阴差阳错,上天饶过姐姐一命,姐姐分明应当感念天命恻隐才是...再者而言,姐姐说我包藏祸心,能寻得此处的,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姐姐与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便谁也不要为难谁啦...”
“秋盈盈,我今日就杀了你这歹毒蛇蝎!”听着对方如此颠倒黑白,玉翩翩自然心头火起,只听她大喝一声,当即抽出匕首,冲着那秋盈盈便怒喝而去。
只是还未等她近身,一旁沉默良久的老僧忽而反手一掌,却将那玉翩翩一掌击飞。她那纤弱身躯宛如折翼之鹊,倏然滚落几丈之远。
却知那老僧未曾下得死手,只将她打得吐出几口血,神色顿见萎靡。
秋盈盈叹息一声道:“好姐姐恼我也无妨。反正眼下你我都被困于此处,与其为亡妹报仇雪恨,不如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秋盈盈...你这无耻毒妇,这么老的和尚,你竟也不嫌臊!”那玉翩翩见慧恩出手帮她,自然将其当作对方姘头相好,此时她浑身剧痛,却再无反击之力,只得恨恨骂道。
“老衲于西州之时,最喜割人舌下酒。”却听慧恩低声说道,“倘若你们再行聒噪,老衲却不介意破戒一回。”
二女闻言,登时噤声。只是没过多久,秋盈盈所等之人,却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