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小崽子...这就...起不来了?”
血幕之间,慧恩再次撑起身子。已不知是两人多少次铁拳交锋,然而占着内力与近身的优势,最后还是那老僧略胜一筹。
曾不悔倚在壁前,只看着那老僧缓缓逼近,而他却再无动弹之力。
“哈哈哈...”
他忽而笑了,口齿之间都满是狰狞血迹。
慧恩也跟着嗤笑道:“笑什么?因为...咳咳...知道自己要死了么?”
“不...”曾不悔扶着冰凉石壁,却寻了个稍显舒服的姿势,“老东西,死到临头的人是你。”
慧恩当即怒道:“哼!还在嘴硬!老衲倒要...咳...倒要看看...你这身上的骨头是不是一样硬!”
曾不悔却冷睨他一眼,只是扳着伤痕遍布的手指说道:
“老东西,要小爷说啊...咳咳...你还真是...狂妄又固执,傲慢又愚蠢,虚伪又脆弱,无耻又无知...哦对了,你口口声声追求至圣至贤之道,却见不得旁人为圣为贤,你还龌龊得很!”
曾不悔一连数语,令那慧恩当即心头火起。他一拳挥来,将曾不悔砸出几丈之远。
“你再敢说!!!”
“咳咳咳...”
曾不悔捂着伤处,不住地咳血,却还是抬眼望向慧恩,兀自冷笑道:
“这就恼羞成怒了?倘若这几句话都听不得,那等会儿岂不是要将你活活气死?”
“你说什么?!”
慧恩眯了眯眼,登时心中狐疑。眼前这男人早已被他打得不见人形,如今只消再添上几拳,保准令他五脏俱碎,一命呜呼。
可饶是如此,为何这小杂种还能如此得意?
慧恩蹒跚掠来,一把掐住曾不悔那血迹斑斑的脖颈,厉声喝问道:
“说!什么意思?!”
“咳咳咳咳咳...”
曾不悔因着窒息一瞬失神。
末了,他却咧开嘴一笑:“你...猜啊?”
慧恩更是勃然大怒,心中却急急思索。
谨慎如他,自然不会错过对方面上那细微的快意之情。
究竟是什么?为何他能如此淡然?难道他真的不畏死么?!
曾不悔目光渐趋恍惚,却像是看向慧恩身后。
“...蠢和尚。”
那声音已然虚弱得微不可闻,却字字如惊雷,正敲击在慧恩心头。
“你可如愿了...”
“若是再不醒,小爷挨的打可就白费了......”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道令慧恩惊得心神俱颤的轻笑。
“呵......”
那话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正自慧恩身后传来。
“——曾施主一番美意,小僧又岂敢辜负?”
慧恩惊骇回首,那玄棺之处,那个本该于方才就命丧黄泉的年轻僧人,此时竟好端端地站定一旁。
而那僧人正将没入心口的银镖反手拔出,虽又见伤口淌血,可那般伤处竟未曾致命。但见他轻轻摘下那银镖尾翼,指尖一松。
一道火光破空而坠,如萤如芒,正落于那不堪入目的慧海的尸骨之上。
那是曾不悔拼死也要送至对方所在的物事。
是唯一一枚未曾亮起的月光镖。
更是一个只他二人知晓的诡计。
于是在方才一瞬之间,曾不悔忽而福至心灵,豁然明悟。
于是他用尽余镖,将那一簇火芒送去。
于是他拼尽全力,也要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架。
——所谓“杀了我”,并非为了求死,而是以诡诈之术换取一个生还的可能。
......
“呲啦——”
有石留黄相助,那火焰势如赤蟒,触之即燃。
熊熊烈火之间,只见般若紫阳面色平静,冲着那棺木长拜道——
“赤身而来,涅盘而归。大和尚生前功德无量,自当配得上禅门至高之礼。”
“今日一心以火葬度,三拜而别,还望大和尚勿怪——”
未顾得上那好容易得来的尸身被焚毁,慧恩老脸颤颤,就连那举起的独臂都止不住地发抖。
“你...你竟然没死......”
“为何...”
“难道你真有什么妖邪之力?”
“奇也怪哉。”般若紫阳三拜之后,缓缓转身,却直直望向那瞠目结舌的老僧,“不是你说小僧拥有此等力量,乃是天生邪魔,命有所归。如今看见小僧活着,你却也心生畏惧么?”
他却转而向曾不悔请教道:“——曾施主,难道这就是中州人所说的叶公好龙?”
“你...你......”
慧恩闻言,一时又惊又怒,更是说不出话来。
“......”曾不悔只可惜自己无甚翻白眼的余力,否则定要狠狠将这蠢和尚嘲弄一番。
于是他咧开血淋淋的嘴唇,只是无声笑了笑。
般若紫阳轻轻按住胸前伤口,垂目望向手上鲜血,却低语道:
“小僧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心房长于右侧,故而此镖要不了小僧的性命,却能令小僧闭气片刻。仅此而已。”
“还有...你的眼睛......”
慧恩心思急转而下,却登时目露凶光,恨声说道:
“你们骗我!?”
“骗你又如何?”曾不悔虽然一时不明其中缘由,却跟着嗤笑道,“非但要骗你,咳...还要让你生不如死!”
“什...什么?!”
慧恩心头一震,当即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他万分僵硬地扭过颈子,却见般若紫阳缓缓捧起那釉色瓷坛,正随意端详着其中幼苗。
“你...放下它......”
慧恩面上倏然惨白,他只觉喉中干涩,似是生怕激怒对方,他只是向前踉跄几步,一时竟不敢出言以对。
谁知般若紫阳只是问道:“这便是优昙婆罗?”
“...是。世间仅此一株,你最好不要妄动。”
慧恩额前沁出冷汗,那双充血的老眼更是死死盯着他手中动作,生怕对方一个不小心便有什么差池。
“至高佛理,救世圣道?”般若紫阳却又开口。
慧恩脸颊微抖,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倘若传闻非虚,待此花现世,你自会见证无上法门!好孩子,你天赋异禀,正是......”
只是还未等慧恩说完,一切却仿佛戛然止息。
下一刻,那年轻僧人将瓷坛高举头顶。
慧恩似有所觉,当即拖着断腿,不管不顾嚎冲上前。
只是电光石火之际,般若紫阳竟将其连花带盆,狠狠掷向地面。
但听“砰——”的一声脆响,那瓷坛顷刻间四分五裂,一如慧恩承守多年的诸般希望。
霎时间静如死寂。
“不!不!不!!!”
慧恩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掠向那碎成几瓣的瓷坛,依旧试图从泥块之间找寻那无辜幼苗。
“我的花...我的花!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形同癫狂,欲哭无泪,却颤抖着从那腥土中拨寻花茎,最终以沾着血痕的独掌将那一点新绿拾起。
“还好......”
慧恩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近乎痴梦般的微笑。于是他手指颤颤,将其拢入碎泥之间。
只是下一瞬,他的微笑却僵于嘴边。
那花茎彻底断折,连同新叶都渐趋萎靡。
“你们都做了什么...”
慧恩倏然跌坐在地,非哭非笑,只是恍惚呓语。
“这是优昙婆罗...是世上唯一一株优昙婆罗啊......”
“你将它毁了,你竟将它毁了......”
“你知不知道,你将千百年来禅宗所求的圣花毁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般若紫阳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不出一语。
一旁看着如此光景的曾不悔自然心中畅快至极,此时竟也忘了伤势几何。他兀自瞧着那宛如被抽离了生命力的老僧,心间正想着如何从对方口中盘问出离开此境的法子。只是转目之间,他却忽然发觉脚边多了个形状齐整的物事。
“嗯?”
曾不悔心生疑惑,于是捡起那物事拭了拭。方才还以为是溅落而来的泥土,谁知这擦拭之下,才发现那竟是一个陈年木匣。
“这是......”
他若有所悟,当即开启木匣,里面竟放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却只四个字。
——此花在何?
那字条泛黄,字迹朴厚,颇见大家之风。
曾不悔隐隐觉得见过这字迹,只是单凭四个字,他却无从断定。于是他将那字条拾起,却见其下还压着一枚滚圆而黝黑的物事。
看上去......
像是...什么种子?
鬼使神差地,他将其凑近鼻间嗅了嗅。一瞬之间,他霍然瞪大双眼,明白了其中玄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曾不悔连连惊叹。
此时此刻,他却再难压抑心头惊诧。
——以及对那位他从来嗤之以鼻的护国法师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