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小姐,家主唤您一同用膳。”
秋心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之时,秋盈盈正自池中惊醒。她慌忙起身,却溅起一池水花。池水中浸着药材,正能为她治伤,于是在疲惫与安心之间,她竟大意睡去。
说甚么大意,此处也无须戒备吧...
秋盈盈兀自一笑,暗嘲自己多心。于是她应了一声,匆匆整装而行。
巨舶之上有如画舫楼阁,雕栏画栋,分外别致。只是与诗情画意的画舫不同,巨舶外围嵌以精铁隔板,又造机巧无数,每每经过,竟有无数机括运转之声。
匆匆一眼,秋盈盈竟没能瞧清此间全貌,她却不禁深以为豪。即便是在中州最为繁华的帝都,她也不曾得见这等精巧又宏伟的造物。如今她的族人乘着这艘巨舶,跨越重洋应约而来。即便随行者不多,这支“先头兵”也足以比拟百万雄师了吧。
路上有族人与她打着招呼,虽然素未谋面,却似乎人人都认识她。他们皆穿着与秋心相仿的绡纱,长发披身散落,就如画卷之中的仙人。
那料子泛着鳞光,温凉滑腻,更是她在中州从未得见的模样。
秋盈盈攥着手中雾绡,一时有些局促。
“孩子,你来——”
那男人示意她坐近,不知何时,秋心默然退下。这偌大的宴席,只余她与对方两人。
明月珠泛着幽幽冷光,照彻屋中陈设。四下不时传来咔咔嚓嚓的齿轮转动声,分明未曾见到暖炉与明火,屋中却温暖如春。
舷窗外江风习习,因着温酒,却令人生不出冷意。
秋盈盈垂着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本该是她这些年来最为熟稔的场面,却在这个男人的威压之下令她恍然生出自己似是无知孩童的错觉。
“主上...一别数载,您可是无恙?”秋盈盈强笑一声,举杯敬去。
“孩子,不必如此拘谨。在我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一样重要。这‘重楼’之上,没有高低贵贱,你大可不必如此唤我。”
“...是。”秋盈盈慌忙垂首,却不意将酒液溅落。
哪知那男人却握住她的手,自袖中取出蚕丝帕轻轻擦拭。
秋盈盈终于知道心中那股异样自何而来,不似平素那些欢场作乐的恩客,也不似将她视为玩物的权贵,这男人对她始终没有一丝欲念,仿佛在他眼中,她当真只是一个应受庇护的孩子。
男人只是笑叹道:“你母亲从前也是如此。明明是使得漂亮枪法的手,却连小小的酒杯都握不惯。真难想象,她在中州竟也成了庇佑一方百姓的英雄人物...”
“母亲...”秋盈盈眼前一晃,似是又想起许多年前那燥闷的夏日,女人将长枪立在桃树下,却手握蒲扇替她送风纳凉。
实则离去数载,她对母亲的记忆已然无多,如今听见男人再度提起,她却忽而生出一股无措之感。
“你母亲当年离开仙岛,本是与你一样,于中州探听讯息,并将那些不满谢氏之流收为己用,为天时而备。谁知自她创立桃花寨后,却与仙岛愈发疏远,以至多年无信。而后某一日,探听之人传信回来,说她早已身陨。我闻讯急忙赶来,却得知她竟连尸骨都未曾留下。”
“是啊,你的母亲。是永南的大英雄,也是仙岛的叛徒。”
“啪——”这一回,那酒盏却直直落地,而那男人却未见恼意。
“主上息怒,母亲她...”秋盈盈当即跪地,想说些什么,却愈发觉得口干舌燥。
男人笑了笑,却拂过她耳畔碎发。
“无妨,你母亲的事,总不会怪罪到你头上。斯人已逝,如今你既继承了她的衣钵,我便将这些与你说说,你不必畏惧。”
秋盈盈目光颤颤,却依言起身。
“你与你母亲又有不同。她太过决绝,好认死理,总归不知变通。你母亲的事,族中同辈都很是惋惜。倘若那时我便狠下心,将你母女二人带回仙岛,兴许也不会令她尸骨无存。”
男人那手指却又拂过秋盈盈的脸庞,似是透过她看着她的母亲。这样的眼神,秋盈盈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见过。可此时这目光却令她生不出厌恶之情,她只觉有些惶惑。
她不是母亲,也不像母亲,是否会令对方失望?
“——那样惊才绝艳的人,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为了一群贱民,还是不值当。”
只这句话,秋盈盈不禁深以为然。
“好了,今日重逢乃是大喜之事,且不说这些丧气话了。”男人忽而撤掌,又为她斟了一杯酒。
秋盈盈心中一震,对中州男子而言,为一风尘女子斟酒乃是乃是奇耻大辱,而这男人显然不会不知晓此事,却还是亲自将杯盏递了过来。
“我听说,在永昭,邀酒便是立约。孩子,你肯接我这杯酒么?”
秋盈盈自然接过,却不解道:“不知盈盈可为主上做...”
那男人却将手指掩在她唇上,将她话音止住。
“孩子,重楼之上无贵贱,仙岛亦如。今后不妨换个称呼吧...”
秋盈盈长睫微颤,却噤声不言。
男人转而说道:“我听说你如今已是中州风头最甚的美人,帝都三绝之首?”
“幸得主...得您栽培,盈盈不敢居功。”秋盈盈连忙改口道。
男人思忖着说道:“唔,听说你唱曲儿自是一绝,这倒是与你母亲像极。从前她也爱唱曲儿,她的歌声总是仙岛最动人的......”
秋盈盈深谙风月之事,此时闻言自然会意:“不知您想听什么?倘若盈盈会的,自当为您献曲助兴。”
男人再次纠正:“不...是为‘我们’献曲。孩子,你要记住,秋家上下一体同心,从今往后,秋家人的刀锋都会为你而指,你的歌喉,自当为秋家的同胞而展。”
秋盈盈连忙垂首:“盈盈自当谨记。”
“其实适才在船上,我曾听到你的歌声,那是一首禁曲,是我们约定的暗号...很美,是比传说中的海妖还动人的歌声。”男人思索着笑道,“不过我也听说帝都歌绝有个规矩,凡是唱过的曲子,当日不可复唱,否则必会招致灾祸,是也不是?”
秋盈盈心中一凛,秋家原来连此间细节也知晓,幸亏她并无二心,否则岂非......
思及此,她连忙解释道:“...这都是为了对付那老男人而编的谎言,您不必......”
男人摇头道:“无妨,此夜乃是歌绝归巢之筵,自当以歌绝为首。孩子,你便唱一首...”
他话音未尽,却倏然被屋外之人打断。
“家主,有人捉了派出去探路的秋离与秋影,正于船下叫阵。”是此前于屋外待命的秋心。
男人挑了挑眉:“哦?何人?倘若是官府之人,便不要理会了。”
却听那秋心顿了顿,迟疑道:“并非官兵,只是一个中州剑客。”
“——他说...他叫啼血客,莫三思。”
......
“铮——”地一声,剑光激射,生生将那锁链弹回。只听几声惊叫,却有几个素衣守卫被击落船头。
“老夫不想说第二遍!”
那浑身煞气的黑袍老者宛如嗜血修罗,他手中长剑锋芒毕露,于月夜中闪动着赤色芒辉,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杀气。
啼血剑开,必要饮血而归。
“——把我闺女还给我!或者...让你们主子出来受死!”
“这老疯子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他已经杀了我们许多兄弟姐妹了!可有通传家主?”
“秋心姐姐已经去了...只是一时半刻...”
余下留守的几人已不足方才一半,看着那凛冽剑意,此时却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没办法了,只能先借重楼拖他一阵!”
“可他手中还挟着秋离秋影,万一伤着...”
“他要与我们谈条件,不会轻易让他们死的!闲话少说,你去备弩!”
“是!”
秋家几人短暂交谈后,分头而散。啼血客正杀得兴起,却发觉那船头不再留人,疑心顿起。随后只觉簌簌劲风迎面袭来,他连忙闪身躲开,只听“砰砰”几声,竟是以玄铁所制的矢镞激射掠来。
他不及回头,又是数十道劲风飞驰破空,啼血客啐了一口,却挟起那左右昏迷两人,几个兔起鹘落,这便隐于枝头之间。
“老疯子!你不是很厉害么?!那便尝尝这个!”
一道清音凌空响起,而后比方才矢镞破空更为锐利的鸣响迎头袭来。那声音犹如鹤唳,啼血客只觉心惊,连忙弃树而去。只是一阵轰鸣热浪登时铺开,竟令他倒飞出数丈之远。啼血客轻功傍身,几个撤步终于落定。饶是如此,仍觉后背一阵钻心灼痛。
而那被挟的两人却没那么走运,啼血客慌忙之中将其掷出,两人只滚落雪地之间,竟至于悠悠醒转。
空中浮动着未曾烧尽的烟灰与雪尘。
“竟然用上丹喙叩夜...他想要我们的命么?”昏沉之中,那秋离吐出一口血,沉声说道。
一旁的秋影登时泣声道:“秋离,我们...我们是不是回不了家了?”
“丹喙叩夜?那是什么?”啼血客赤着眼,狠声问道。他只觉背后淌着血,像是被何物烧焦。好在他内功深厚,即便是如此伤势,也并未令他剑锋失度。
“一种以黑火油与硫黄制成的暗器罢了,你们中州人自然没见过。”秋离面上有傲然之色,却低声道,“看来你是个不好相与的,他们竟不惜赔上我二人的命,也要杀了你...”
啼血客冷笑一声:“哼!老夫早就说过,老夫只为寻女而来。管它甚么丹喙墨喙,挡我者死!”
一旁瑟缩的秋影颤声道:“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倘若我们帮你找她,你能不能放了...”
“秋影!他是敌人!也是中州人!不许求他!”那秋离闻言厉喝道。
啼血客一把捉起秋离,却冷声道:“呵,那老夫便先杀了这小子,再来杀你!”
那秋影登时如惊鹊一般哭叫道:“住手!住手!我帮你找你女儿!你不要杀他!”
啼血客睁着赤红双眼,将长剑抵在那秋离喉头,而后死死盯着那秋影问道:
“好。老夫只问一遍。”
“你们船上可有一女子名叫莫羽?她模样端方,今年约莫二十有二。样貌么......”
啼血客倏然沉默,他却也不知女儿如今是何模样。只是他此时胸如擂鼓,自然也不愿再度失望。
只是那秋影努力想了一阵,却小声道:“没有。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啼血客狞笑一声,却作势要划破那秋离喉咙。
“老夫不想问第二遍。”
秋影惊恐摇头:“老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我在仙岛十六年,从来没有见过您说的人!仙岛本就阳盛而阴衰,倘若真有这样的女子,我们应姐妹相称才是!”
那啼血客悲笑一声,姐妹?就凭你们秋家,也配称姐妹?想到爱妻生前行状,他心头火气愈盛,那长剑竟已然破开少年肌肤,流下猩红血液。
“不!不!老先生,求您了!我真的没见过...”秋影几欲崩溃,拼命回想,却丝毫没有头绪,倏然,她惊叫一声,却看向秋离。
“对了...今夜似乎有一女子登船...我怎么会忘了这种事?!对了对了,那女子!老先生,那女子似乎正是双十年华,亦是肤白貌美,生得极好...”
“她是谁?如今在哪儿?!”啼血客老眼一眯,却逼问道。
“她...她叫......”秋影敲了敲头,却没能想起来。
“盈盈。”那被钳住的秋离冷声道,“家主叫她盈盈。”
“秋盈盈?”
啼血客心中惊风瞬起,恍若某种联想浮现,他竟于此时才后知后觉。
“是。家主说,今夜靠岸,是为接她回重楼之上...”秋离艰难呼吸了几口,却又补充道,“家主说...既是秋家的血脉,断然不能丢在外面......咳咳...”
料想那啼血客闻言,那如坚铁般的手掌却倏然收紧,剑锋直直逼向对方颈边,几欲将其割破。
“秋家...都该死......”
剑芒如赤,未至先寒。
“不要!!!你要杀人,就先杀我吧!”
秋影当即泪雨涟涟,拽着那啼血客衣角求道。
“...老人家,求求您!先杀我吧!”
“秋...影...闭嘴!”那秋离低声叱道。
“求求您!秋影...秋影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他还没娶媳妇呢...”
这理由却令人啼笑皆非,只是此时啼血客心底一惊,却倏觉浑身发寒。他这是在做什么?为了找自己的女儿,竟要除却他人血亲么?
他握着那把身泛赤芒的宝剑,只觉喉间阻滞。
没有剑鞘桎梏,他便什么也不是。
半晌,他将那少年掷于地上,冷声说道:“老夫还要留着你们换人,先不杀你等。自然,倘若你们的主子也不要你们,尔等的命,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正当此时,一阵歌声却自那重楼之上遥遥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