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悬着一牙残月,白光凄冷,照在人身上,六月盛夏都让人寒彻了骨。
临近木兰城的官路上,远处的草丛里,忽然冲出一匹马!
随着郑表姐的一声呼喝,全军戒备,众人瞬间警惕起来。
元无忧率先催马上前,手指紧紧握着身侧的剑柄,待等那匹马驮着的人走近了,她才突然从月光里,瞧清楚那是个男子。
来者浑身带血,断了一条手臂,只拿一条胳膊搂住马脖子,整个人就虚搭在马背上!
一瞧男子那身斜襟带毛的室韦装束,元无忧就认出来了,居然是呼伦!
“呼伦?怎会是你?!”
一听见她的呼喊,男子肩膀一歪就栽下马来,摔落在元无忧面前,而他身上有东西尖叫着,从他衣襟钻出里钻出来。
是一条手臂长的紫貂,甩着毛绒绒的大尾巴,瞪着俩绿豆眼,其上也粘黏着血迹。
元无忧赶忙跳下马去,把人扶起来问木兰城发生了什么!
呼伦这才一字一咳,细若游丝地说贝尔还陷在城里,她被姓斛律的北齐人困住了,是她挡住齐国的追杀,让他出来给元无忧报信的。
听罢呼伦拼命送出来的消息,女国主顿时血灌瞳仁!她一刻都不愿拖延,又怕面前的臣夫死在面前。
她立即先检查呼伦身上伤处可否致命,发觉不至于死后,便扔给他个装金疮药的锦囊,让他留下敷药,自己便翻身上马。
呼伦却倔强地也爬到马上,执意与她同往,回去救自己妻主。
前头的元无忧和呼伦飞马奔向木兰城,远远就瞧见城墙附近火光冲天,箭带火球乱飞。
是齐国督军斛律恒迦在守城,党项余部在攻城。
元无忧手持华胥虎符“风姓璧”,一路喝退党项羌兵,给她让出一条路。
当元无忧来到城下时,正赶上守军将一具身体从城墙上扔下,而她的脑袋悬在城门上。
这样的距离,足矣让所有人看清城门楼子上,高悬着贝尔死不瞑目,血痕纵横的脸。
而城门楼上,还传下来守城军猖狂的笑,说这就是跟大齐作对的下场!
而与元无忧一同冲过来的呼伦,也一眼就瞧见了熟悉的衣裳和身躯。
男子猝然一声凄厉的哭嚎——从元无忧身后响起!
他在呼喊着妻主的室韦语名字。
紧跟着,呼伦瞬间催马、从元无忧身后窜出,朝城门方向冲了上去。
哭声哀痛,像雷鸣,他像一道闪电。
元无忧紧跟着追过去,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呼伦,都已经冲到自己妻主尸身旁,下马要去抱起她,就被城墙上射下的箭镞一箭穿心。
他身形仄歪,差点摔倒,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挪动脚步,往贝尔的尸身走去。
却在这时,城墙上突然射下一片箭雨,簌簌如急雨,将他整个人射成了刺猬。
男子万箭攒心的死躯再也撑不住了,扑通一声迎面倒地。
明明他临死前还伸长了手,试图去够到妻主的身体,却直到死……两具尸体都没挨上。
远远看只差一点点。
心腹爱将,室韦好友当着元无忧面前,被近距离射杀,夫妻身首异处,死都没到一处,把华胥女国主顿时看的惊住了。
她没想过,前两天还嬉笑怒骂的朋友,就这样悲壮,惨不忍睹地死在她面前。
简直是她难以承受的局面。
但元无忧没呆愣在原地,而是迅速化悲愤为战力,拔剑指着城墙上:
“斛律恒迦你滚下来!有仇冲我来啊?我就不信你敢把箭射向我!”
城墙上没有斛律恒迦的回应,只有个粗犷的男声放肆大笑,“风陵王是来攻城的吗?这些人质的死活,你都不顾了?”
“你来看看,这是谁?”
他话音未落,只见城楼上被推出来个小小的身影,哭喊着:“无忧姨姨——”
元无忧心头一震,她以为将军母女俩都遇害了,才愤然而来,没想到家家成了活人质,难道情报有误?
“家家?你娘——”
她一句话才扯着嗓子喊出一半。
——下一刻,那道小身影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冲破守城军的惊呼声、噗通摔在元无忧面前。
黑衣的小女娃躺在血泊里,正是家家,从她怀里掉出一块丹书铁券,最后是一张染血的纸从城楼上,慢悠悠飘到元无忧面前。
她伸手接过皱皱巴巴的纸展开,见纸上全是粗炭笔的灰,像是拿火烧过的枝条写的,那稚嫩的笔迹匆匆写着:
[无忧姨姨,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找我娘了。我娘被齐国将军打死了,我找不到你,娘说有你就有家,可是娘骗我。]
最后一个字歪歪斜斜,还沾着血迹。
元无忧攥紧了手里的信,不忍看地上血肉模糊的小尸体一眼,咬着牙,愤然冲上去!
而她身后,还跟着观棋表姐和郑家私兵。
郑观棋指着自己身后的,几个灰扑扑的姑娘道——“这几个声称,是从木兰城里逃出来的女兵。她们认得你,我就给你带来了。”
城楼上的守军到底也没冲元无忧射箭,还任由她带人,把贝尔两口子和小家家的尸身装敛回去。
随后,木兰城外一里的空地上,党项余部围着的安全圈里。
女国主看着面前两大一小的尸体,最后停留在小回家的死尸面前。
这时,昔日她招募的女兵从后面走出来,拍了拍元无忧的肩膀,平静道: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跟你当女兵,这样姜君和家家还能活下来。”
元无忧茫然地扭过脸,“你们是?”
“忘了?呵,玄女姑姑真是神仙记性,你个玄女立完功就走了,再没管我们死活,倒留我们受尽白眼。”
这帮人,刀刀往元无忧心窝子上捅啊!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她才该吼出那句:“我臣以死,是非对错朕已无需解释!都得死!”
情何以堪?事已至此,悲愤至极的元无忧声嘶力竭地下令:
“传令下去,所有人——跟我上!”
“等等!”郑观棋赶忙拦了她一下。
“表妹你知不知道,城里有多少人?”
“区区五千。”
“我方有多少人?”
“足足一百!”
“那你还敢?”
“我一个人也敢。生不报此仇,死后做厉鬼,也要咬断斛律狗贼的喉咙!”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一个党项羌兵手捧着东西过来,跟她道:“国主,这叫火蒺藜,是我们可汗发明的,攻城有奇效!”
元无忧顿觉底气更足了,她身后还有这帮党项羌兵呢!
那一晚,喊杀声从城门口响到了城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