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是皇上“驾崩”的日子,我们这些快要成为遗妃的女人被带去为他哭一哭,除此之外朝廷重臣皇亲贵胄在外面跪了一地,阿胤在最前头。
二月下旬,杨柳返青的时节遇上倒春寒,遭殃的是园子里刚有苗头微微露出一丝纷嫩的桃花,还有我这个突然间就异常害冷的贵妃娘娘。
跪着膝盖冷的实在受不了,当着众人的面,我大大咧咧站了起来,自觉屏蔽那些异样的目光。
“现在皇后已经薨逝,后宫之中位分最大的是我,有幸得了皇上这些时日的*爱,现在晓得自己何等惭愧,竟会无以为报。在皇上即将化龙升天之前,只想去看皇上最后一眼。”
众人没有答话,只是那些女人哭的越发的凄惨。
阿胤抬眸,不解的看着我。
“殿下觉得不妥?”我哀婉皱眉轻泣,说的很是可怜。
仍旧没人张嘴说话,只有我敢直接跟即将成为皇帝的南宫胤叫板,大家都明白什么叫做明哲保身,自然不会去做出头鸟等着人来打。
“儿臣不敢,娘娘请。”他压制下眸中怒火,咬牙切齿说道。
我长长叹息,重重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寝殿。
阿胤啊阿胤,等我出来那一瞬间,你的心愿就是化为泡影,尝到绝望的滋味。那个时候,我们可就变成一样的人了。
我死死咬住手指,才让自己忍住快要冲出喉咙的狂笑。
寝殿阴冷异常,家居摆设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墙倒众人推,看样子皇上他老人家昏迷后,以前跟随他的那些人都去了阿胤那里,或是直接去地下等他。
手指轻轻抚上那蜡黄干瘪的肌肤,微凉。深陷的眼窝下,不知道那双藏满计谋的眸子是否明亮如昔。
我俯下身去,将耳朵靠向他的口鼻,微弱的喘息还比不过我的心跳强烈。
可他还是活着的,只要活着我就能逃出这个死局,将命攥紧自己手里。
从腰间拿出那粒黝黑小药丸,拉开他的下唇塞了进去,抬起下巴以便药丸能顺利滑入食道,捶捶胸口让它坠进胃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坐立难安。此时已过了中午,若天黑他还醒不过来,那便是驾崩了。
如若这样,我就一辈子也逃离不开,一辈子都只能任人摆布,视如玩物。
不甘这么等着,便斜坐在榻上,伸手拍他的脸皮,捏他的鼻子,扯他的耳朵。
“你个该死的老头子,真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我恶狠狠骂了一句后转身离开,背后突然传来轻笑,苍老又幽微,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瑶光,你又胡闹了……”
一股子阴风从后脊梁骨开始蔓延,袭遍全身,世上可能再没有第二个人遇见鬼了还兴奋难当。
“皇上,你真的醒了?有没有觉得怎么样,能不能下地走路?如果能动的话咱们就快点出去,外面跪了好些人,都说您快要死了,您快出去管管吧!”
叽叽喳喳连喘气的空都不舍得留个自己,伸手去拽他,没费多大力气,他的身子轻的像片羽毛,竟被我提起了上半身来。
“朕确实快要死了,就要见到瑶光了。”深陷的眼窝中仍旧明亮的双眸泛着温柔的笑,亦是解脱。
“您说什么?”
“朕一直都知道你不是瑶光,她已经死了,在她与南宫靖亲手种的棠梨林中自缢身亡。朕等了她*,就等来这么个结果。有时候真的好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去寻她,傻傻信了那些话,换回个阴阳两隔的结果。”
他转头看我,喉中发出阵阵呜咽,干涸的双眸中没有丝毫泪水。
“朕骗胤儿说瑶光跳崖,是因为看不到的比起看到,多了那么一丝丝侥幸的希望,朕也不信瑶光会死,就派人四处寻找与她容貌相像的女子,扮成瑶光陪伴着朕。”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指我,皮包骨头的关节,每动一下都像要散掉般危险。
“直到遇见你,朕的心都亮了,世间怎会有容貌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朕不信,就骗自己说是瑶光回来了,她见朕活的孤独寂寥,每时每刻都在深深的自责和忏悔中度过,她终于舍不得了,所以才再度出现。”
他错了半生,悔了半生,加起来是爱了她一生。我在心中冷笑,男人真是无耻的东西,将爱当成最廉价的筹码,最后却被其所累,终生不可解脱。
“你利用了瑶光,将她送去做别人的妻子,葬送她的幸福巩固你的江山霸业。可既然选了这条路为何要后悔,如若知道自己将来会后悔,为何当初又要这样做?一世情缘若飞雪,求之不得心常爱,我曾为君歌一曲,君将为我念一生。”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上本身,松弛的皮肤下条条骨骼崩起,像是龙骨清晰可见的风筝。
他拼命用手去碰我的脸颊,我往后撤了一小步,冷眼看他在力气耗尽,摔在榻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几句诗?”他大口喘息,如同丢在岸上的鱼,眼睛瞪得很大,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那般。
“奇怪吗?”我不答反问,不想回答说是在梦中听瑶光说的。
“这是瑶光写给朕的,朕登上皇位三天之后,将废太子南宫靖驱逐出京都,为防他图谋不轨篡夺皇位,便狠心下了道圣旨,将瑶光赐予他为妻。”他双手紧紧抓住被子,每说一字都痛苦万分。“南宫靖是喜欢瑶光的,朕曾亲眼看见他为瑶光扎纸鸢,替瑶光爬树捉知了,那种眼神朕懂得是什么。同时朕也知道,只有瑶光才能不被怀疑,走进他的心,窥探那里的秘密。”
“你从一开始就在计划这一切,那在看到你爱的女人跟别的男人日夜相伴后,就一点儿也不难过?”我急着问道。
“心痛如刀割,所以才强行将瑶光留在宫中侍寝,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南宫靖对朕起了杀念。”
“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世人都道南宫靖谋乱篡位,南凌皇上有上苍庇佑,将其尽数诛杀,重振南宫皇族正统天威,殊不知这背后的真相,竟是为了一个女人!就算瑶光之前将心留在你身上,怕是也被你的凉薄无情消磨尽了,而你到死也不会想到,南宫靖在与瑶光结为夫妻的十年里,已经悄无声息闯进她的心。”
我句句紧逼,为瑶光不平,更是为自己寻条活路。
“胡说,胡说!为何你会知道这些,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他干枯的双手拍的*榻通通直响,尘絮飞扬,我摆摆手掩住口鼻,对他莞儿一笑。
“皇上忘了?我就是南宫胤从前太子婚宴上掠走的新娘子,后来南宫正又用他的太子之位换我性命的西门瑟儿啊!”
他双眸微眯,打量着我,又好似在思索。“你不是已经被驱逐出京都,永世不能再踏上这里一步?”
我轻笑,拍手说道。“皇上好记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是将死之人呐!您的两个儿子我争斗不休,却都不及您的*爱让人倾心……”
“妖孽,妖孽……”皇上浑身颤抖,眸子中露出恐惧。
“皇上命不久矣,殿下已经说了,等继承大统就将我接回宫中,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顺便告诉您南宫正并没有死,不出几年他便会带着人马攻打京都,真想看看到时候您哪个儿子更厉害呢。”
我得寸进尺说道,他经历的仇恨,一定不会再让儿子们经历那如同地狱般的折磨,所以我这个害人精,还需老皇上踢上一脚,才能逃出阿胤的掌控。
“你这个妖孽,究竟要做什么?我南凌千秋基业,岂能毁在你手里!”
“做什么?我是来将你欠瑶光的一点一滴拿回来!”
“不……不要,惩罚我就好……瑶光……放过我的儿子,也放过南凌千秋基业……”
我咧嘴轻笑,一挥衣袖转身离开。我已经成功变成祸乱江山妖孽,打着替瑶光讨债的噱头横行在京都皇城中。
这样的一个女人,皇上怎还能留。
我却终是有瑶光护体,他悔了半辈子,自是也不能为了江山杀我性命。
所以,我这盘棋赢了大半,接下来只希望皇上还能多撑些时候,等着阿胤一干人进来,说完对我的处罚后再驾鹤西游。
我双手用力一推,门大开,阳光透过云朵洒下,白光乍现刹那犹如新生般令人兴奋。
“皇上醒了,皇上醒过来了!”
我如树枝上的小麻雀,尖叫雀跃,忙着对外面的人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阿胤脸色一沉,起身去了寝殿,跪在地上的男人们人怀鬼胎,呼啦啦一并跟了上去。
看着那群背影,我在心中暗地叫好,再去多些人吧,越是更多的人听到皇上的旨意,阿胤就越是没有退路。而那时,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离开这个牢笼,真正将命攥在自己手上。
只是我的阿离啊,你可千万不要记恨娘娘,等你长大了,一定不要轻易喜欢漂亮的男子,越是漂亮就越是无情。
阿胤如蛇,肤凉情薄!
我事不关己的走了,回去寝殿,金婆婆和四个丫头已经备好晚膳,我邀大家同坐,还破例要了些酒喝。
“小姐,外面倒春寒,实在是冷,喝些酒倒也好。”灵娇双颊微红,瞧着酒杯发笑。
“瞧你嘴馋成那样,真不知羞。”灵俏瞥了她一眼,端着酒杯轻抿了一口。
“好不容易喝次酒,你们就不能安静些,瞧小姐那才是懂得品酒的人应有的模样。”灵可拍马屁,遭到众人嗤笑。
我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她们在一起玩闹,又不争气的回忆起在太子府的日子。
那时的阿胤待我如珍宝,他叫我娘子,我唤他相公,真像对寻常夫妻般恩爱甜蜜。
可此时,他怕是手擎圣旨,赶在抓捕我的路上了吧?
“小姐小姐,您怎么又哭又笑?”灵人推推我的手臂问道,金婆婆刚从厨房端来汤品,也狐疑的看向这边。
拽着衣袖擦干眼泪,我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讲道。“你们回去,若芙蓉再抬着银子上门找我分钱,就大方收下。另外,让她列张细目,将每月的账款交代仔细,分得银子要按月结,不可中断。”
“好,老身替小姐好生攒着。”金婆婆笑米米说道。
我摇摇头,接着说道。“这些银子拿出四成留给阿离和我娘,两成给金婆婆,娇俏可人四个丫头每人各的一成。阿离和娘的那份劳烦金婆婆给殿下,他自然会送过去。”
“小姐,您这是……”
我了然一笑,抬手饮尽杯中酒。“怎么?嫌少?可眼下只有这些东西算是我的。”
金婆婆上前夺过我手中酒杯,满脸焦急。“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从一回来就不对劲。”
我只笑不语,外面传来沉重脚步声,阿胤可真会算计,等我酒足饭饱还安排好身后事才来。
“到底怎么了?小姐,您说呀……”
众人绕着我七嘴八舌嚷着,忽然传出一阵巨响,门被人一把推开。
我转头看去,阿胤如同从天上下来的人儿,一身白衣若雪,飘逸似仙,手中擎着明黄圣旨站在那儿,脸色却比身后的夜还深沉。
“罪妇西门瑟儿,还不跪下领旨?”
阿胤在众人面前这般正义秉然的唤着,我便乖乖跪在他面前,垂着头仔细听着。
“罪妇西门瑟儿,两年前被勒令驱逐出京都,现竟鱼目混珠混入皇城,蒙蔽帝心。如此行迹实在是胆大包天蔑视天威,按照南凌律法本应处死。朕念你进宫伴驾细心恭良,并未犯下过错,逐废除贵妃阶位,发配南疆,永世不得离开南疆半步。”
“西门瑟儿,明天就启程吧。”他将圣旨折起,单手递到我面前。
抬头正好上他的眼眸,神情复杂,我懒得理会,对他眨眼歪头笑笑。“罪妇谢过殿下。”
他不语,隐忍着什么,带着身后众人大步离开。
我将圣旨揣进怀中,如偷了糖儿的孩童般忍不住发笑。苍天有眼,终于能让我离开这里了。
金婆婆和四个丫头又哭又闹,我掩上耳朵,选择逃避。
没过多久,来了几个侍卫将我往外带,看着沿路的景致,这是要去私狱的节奏。
重新回了这里,这幽暗恐怖的牢房里住过怜儿,南宫正和凤卿漪,如今又多了个我。阿胤说的没错,我果然是个害人精,沾上就倒霉,如今害人精终害己,被一道圣旨打去南疆,那里是极寒极炎之地,我这种身子骨的女人,怕是撑不过一年。
只是,我终于可以逃离这一切,终于可以决定自己的死活了。
一阵肉香飘来,抬眼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阿胤来了,呆呆站在牢笼外,手里拎着个油乎乎的纸包。
“听说你名奶娘她们去为你买猪蹄,买回了一大桌,却没一份合你的胃口。我便命人去汴州,将你喜欢的百战百胜卤味斋给端了过来,本想着今天晚上学着你的架势,跟你一切盘腿坐在榻上啃猪蹄,可没想到咱们面对面坐着,我却好像已经快要感觉不到你。”
我从栅栏伸出手,去抢他手中的油纸包。
他猛地抽回,扬手将纸包甩了出去,纸包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我怨恨的瞪他,眉头紧蹙。
“你对父皇说了什么?你就这么想离开我?阿瑟,你当真想要离开我吗?”
我不语,转过身去,将脸隐藏进黑暗中。
“父皇说你是妖孽,还说你若继续留在宫中,南凌必亡。圣旨是父皇口述,我亲手写下的。阿瑟,南疆是世间极寒极炎之地,流放去的犯人从来没有哪一个活过一年,说是流放,其实就是将人耗尽气血活活逼死,那种地方,你真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