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的远影逐渐清晰,远远近近萧瑟的树木在微微的北风中瑟缩着,背阴的山坡上积雪散发着白光,太阳明明挂在天上,却并不觉得暖和,人们挤挤挨挨的靠着山根走,山根的陡崖遮挡着河道里吹来的冷风,似乎能保持一些暖意。
道路沿着山脚蜿蜒,虽是官道,却仅容两辆马车通过,旁边是河滩,河水很浅,大大小小的石头下边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下细细的水流哗哗的流淌。
匠人们背着大包小包,身前身后跟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几个铁匠推着独轮车,上面绑着塞满铁砧锤头的布袋走在队伍中间,摇摇晃晃,年轻的小徒弟在前面拉着车,一个小的跟在后面,踉踉跄跄,急的直摸眼泪。
景仁骑着马跟在后面,把斜挎在马鞍上的腰刀握在手里,看到中间一辆独轮车慢下来,后面挤了一堆人,就赶紧走过去,帮着把车从陷坑中推出来,又吆喝着后面的人注意陷坑,望路中间走,官道上人并不多,看到那个跑的跌跌撞撞直抹眼泪的小孩子,景仁把他抱起来放到马鞍上。
几个骑马的边军远远的吆喝着,挥舞着鞭子,人群挤挤挨挨的靠了边,军士穿着半旧的鸳鸯战袄带着头盔,嘴里骂骂咧咧的,看到这边腾出路来,才急匆匆从路边经过,腾起的泥水溅到景仁的裤腿上,几个石子沿着路基一直滚到河水里。
“官爷,不知距离西湾铁场还有多远?”看到景仁牵着马走在人群里,那个会铜作的老者搭讪道,“不远了,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不知老丈贵姓?”
“免贵姓吴。叫我老吴就好。”
“老吴老家是哪里?怎么辗转到了大同?”
“哎,老家是山东莱州的,嘉靖末年闹饥荒粮食不够吃,地卖光了,青黄不接的春荒也没挨过去,山上树皮都啃光了,老爹、老娘和弟弟都得了浮肿病,饿死了。我和妹妹跟着一个同宗地叔叔坐船到了辽东,给军爷帮工才勉强活了下来。辽东地多人少,土地都是军爷的,李家、马家、杜家、祖家,都是这几家的,我们是给马家干活,可不是马芳马老爷,马老爷威名远播,咱哪里见过?是给马家的家丁做活,管我们的是一个姓黑的家丁,心眼好,见我行事伶俐,就指派我到供品作当学徒,作铜香炉、铜烛台······”
“辽东距离大同隔着朵颜卫和土默特部,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景仁听着老者平静的叙述着人间的惨剧,心里一阵阵的难受,他不记得历史书上有过山东闹饥荒的记载,可他来到这个人世间听到看到太多人间惨剧,越是平静越让他痛苦莫名,他赶紧转换了话题。
“还不是8个月前的那场大战,咱们败了,把抚顺丢了,清人小股骑兵深入辽东,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村庄没啦,坞堡也待不住了,我们侥幸穿过广宁、朵颜卫,辗转来到大同。”
说话间,道路越发狭窄,又是缓坡,前面的马车车夫的吆喝声亮了起来,鞭子“啪啪”的声音越发凌厉,中间几个人赶过来帮着推起独轮车,站在坡上的石头喊起了号子“哎吆嗨,哎吆嗨··”车队人群兴致高昂,很快推上了坡顶。
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下坡,两边是峥嵘的群山和清郎的高树,脚下是嶙峋的山石和凄清的河水,队伍中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唱了起来: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 杨呀么杨柳梢
三月桃花开 情人捎书来
捎书书 带信信 要一个荷包袋····”
歌声才落,前面一个中年人的浑厚的嗓音又响起来:
“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
不浇那个交城它浇了文水
交城的大山里没有那好茶饭
只有莜面烤酪酪还有那山药蛋
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
一辈子也没坐过那好车马···”
“嗷·····啊吆奥····呵····吆·····咦·····呀·····哎吆嗨·····”
忽然一阵悠远苍凉的长调拔地而起,声音如裂帛般直上云霄,如巨锥猛地撞开众人的心扉。接着声音低下来,低下来,悠长的低音如夜风刮过大地,如母亲呼唤幼儿,如父亲深沉的叹息。声音逐渐拔高,如疾风穿过丛林,如怒涛呼啸海上,又渐渐地低沉,仿佛看见一片广漠无垠的草原上,一轮圆月低垂,草色苍茫,一个疲敝的旅人满身风尘骑着马儿缓缓行进,慢慢消失在大漠深处······
颤音消失,天地之间好像一切都安静下来,人群静静的走着,官道上的几个行人也混在队伍中静静的看着走在人群中的景仁。
一个带着黑纱官帽穿着府绸长衫的长者拉开车帘,看着景仁问道:“不揣冒昧,敢问歌者,可是蒙古的音乐?”
景仁侧身看着老者答道“敢劳动问,正是。”
“歌声苍凉高古,是难得的绝唱,你可是在蒙古待过?”
景仁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会,说道“不曾,只是听过这首长调,难以忘怀。”
“歌名为何?”
“《迷失的羔羊》,是讲一只羔羊从羊群中走失,流落到草原上,经历艰难困苦,最后找回家的感情历程。”
“路途劳顿,听到这美妙的歌声,不胜之喜。”老者说完,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得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