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隙”。
他以自己为筹码,赌上这条命去探寻的吕隙--
律吕弱隙,是每个人最无法忍受的音调频率,和练武的命门一样,都是人体最为薄弱、易于突破的关口。几乎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普通人的吕隙是天生而来,而对于修练内功之人,他的吕隙通常受心法影响,是内息转圜最为阻滞不畅之处所对应的律吕。即使是再高明的内功,也必有所倾向,绝难将七经八脉练得完全一样。是而,修习音杀之术的人往往能从一个人的内功流转中窥得吕隙所在。
武林中人对折红英闻之色变,宁肯一死也不愿稍尝这滋味,但这却反而是江朝欢所一心谋求,只因他要从顾云天种下折红英的过程中找到那一线之机——
他的律吕弱隙。
以顾云天今日的武功,无论是仅剩四人、还非伤即残的教坊,还是失却神鹫、只剩两月可活的任瑶岸,乃至于因习得风入松和凤箫吟而功力大进的江朝欢,都仍是天悬地隔、毫无胜算。
而用毒下蛊、机关构造这些二流手段,对于顾云天的境界,也几乎没什么作用——
慕容义以整个盛会和山庄为筹码,也未能伤他分毫,反而把自己葬身于此。
在这世间,若说还能有什么方法有胜过顾云天的一丝可能,那恐怕也只有音杀之术了。
音杀,在所有武功中是最为机巧、最难遁藏的一种。它所着重的不是内力深浅、招式精陋,而是对音律一道的领悟与天分。
对于顾云天这种内功臻入化境、招法亦登峰造极的武学宗师,音杀是最能缩减差距、弥补劣势的投机取巧之法。
它本就极擅以弱胜强、寻瑕抵隙。而无论武功再如何高强之人,他也只是能最大限度地锻造体术。可有长必有短,是人终有弱点,若音杀能将律吕波动范围缩至最小、持续不绝针对弱隙,再佐以杀阵激发,定是事半功倍、潜力无穷。以教坊本身的造诣,应对顾云天或可一试。
然而,二十年前被顾云天设计残害、七零八落的教坊这些年已功力不比从前。与之相对的,顾云天却远胜当年,实力早不可同日而语。而他们几十年未见过顾云天,更是无法得知他的吕隙所在。
顾云天修的是朝中措内功,虽与江朝欢同源,但他更为大成的是折红英,这是他所自创、兼融内外两道的绝世武功。要想找到他的吕隙,必须要从折红英下手。
折红英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看做顾云天以一处要穴入手,在人体内种下一套新的血脉,它与七经八脉争斗、纠缠,最终一身血肉被它蚕食殆尽,也就到了“花谢春归,黄泉命断”之时。
因而,旁观者未必能仅从他动作中看出什么。唯有切身体会、任这枝叶在体内蔓生、侵噬,配合观察他的手法次序习性,互文推演,才更可能辨出他律吕之隙。
而这些人中,唯一有机会接近顾云天的,就是江朝欢。
只是,闭关十多年来,顾云天已经很少使出折红英,上一次还是因谢家一事对江朝欢施以惩戒。而这场一箭双雕的计划,看似为重新让谢酽陷入众叛亲离、万劫不复,实则更是为引顾云天出手、循机窥辨。
长夜难明,何妨曦景?那夜苏长曦提出之后、众人筹谋至今,言犹在耳。甘愿赌上一切,只为那同一个目标。
体内叶脉线仍在不停拨动,掌缘处那瓣桃花殷红如血,心悸随之愈发剧烈,江朝欢慢慢张开眼,将目光重新凝定,摒绝一切杂念,用所有的意志细细剖解痛感。
与上次单纯的惩罚不同,这次顾云天似在享受他的痛苦,指间动作悠然闲适,细细雕琢,仅仅种下一花一叶就花了半天。发觉他咬舌后,更是停止继续种植,而是一再拨动叶脉、催发桃花。
虽然这无异于将这份折磨延长了数倍,但却给了他时间和机会窥伺动作、辨别脉络、验证心法,寻找吕隙。
就在他几乎习惯了这等痛楚之时,顾云天指尖一划,说不清是交错于手腕横纹显出一道青线快,还是那道内息逆行血脉、直引心关,第二条叶脉深植于体更快。他遽然死死握紧左手,没给自己分毫失神的机会,已辨出这道脉息如何交延。
紧接着,又一片花瓣在他手腕内侧缓缓绽开,与之相对地,心脉如遭重击,本因惊悸而剧跳的心脏骤然减缓下来,呼吸为之一滞。
这一刻的失重感将剧痛都盖过,他的瞳仁不可自抑地放大,大脑却只空白了一瞬。
是维络之脉。既能激发催化、又可退缓衰延、阴阳两道,正反之极,合于一势,这是顾云天培植桃花时所用经脉。
下一瞬,又一道青线印于腕上,三条青脉固然缠结恣肆,但收发同源,以一道脉息便可御无数盘根错节的枝叶,原来这就是顾云天以最少的内力减损施为营造根脉之法……
自神门而起的整个手少阴心经被依附夺占,一株根系慢慢地在体内扎根盘踞、搅动血肉。他的右手悬驻在身前,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腕上一点点绽出的红英……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仅不转移思绪排遣痛楚,反而将每一分痛感碾碎、磋磨,抽茧剥丝、寻根溯源。
不知过了多久,一株桃花已快要成形,他也就要抓住那一线之隙,一切似乎都将明晰。
然而,遍体陡然炸开的剧痛却彻骨锥心、在一瞬之间夺走了他的全部意志。
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穿针引线般刺过,又胶连错合。心脏横冲直撞、毫无顾虑地悸动。眼前只剩下斑驳的色块。他想分条缕析分辨痛感,但枝蔓好像已和骨血彻底融为一体了,仅仅是一呼一吸,就一发而动全身,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他蓦然跪倒,呕出血来。
眼前斑驳的色块变得模糊,身体也越发沉重,只要认命地合上眼就是解脱,但他不能……左手死死撑着地面,他一点一点抬起右腕,喉中凝出几个颤抖的音节:“请……教主……继续……”
他的声音破碎喑哑,好像也和这副身体一样被摧磨到极致了。望着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的、微微发抖的右腕,顾云天露出一点玩味的笑。
“神门穴上的折红英毁损心经,远比肺经险峻,你的心脉已到了承受的极限,若你只是想活着,这样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