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离开,是因为你。”
穆柯转向极乐林的方向,或许是怕嵇无风尴尬,没再看他。
“我意志不算坚韧,在极乐林待了半年,浑浑噩噩,早已沦为欲望的傀儡,可能就要这样给酒池底添一具枯骨了,但因为遇到你,”她笑了笑,有些害羞地别过头:
“那次和你……神职司使突然前来,打断了我们……在这种时候被打扰竟会蓦地神智清明。我重重一凛,整个人就像大梦正酣却被强行唤醒一般,心里莫名空虚烦躁,但眼前的事物反而真切起来。”
“太久没听到人正常说话,甚至很久没见过着衣穿履的人了,我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你们,看到他的动作、姿态、身上全然不同的气息,我恍惚记起来自己也是个“人”,而非野兽……一直到他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去,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我还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原来这个地方没有边界,把我禁锢在这里的,是我自己。”
直到她说完良久,嵇无风才慢慢合上了张大的嘴巴,感觉出沉默的空气似乎有些尴尬,想要说些什么,半天,才发出了一个音节:“我……我……”
“公子无需多虑。”穆柯善解人意地转向江朝欢:
“我说过,我教禁绝情欲,极乐林之事,就当一场大梦罢了,我说出来并无他意。出来后,我得蒙主教大恩,进入神职司,今日也是受主教之令来请示神官,才来到此地,恰巧遇到了你们。我不会背叛神官大人,但不愿眼睁睁看着公子有性命之危,才多此一举。”
“穆司使客气了。”江朝欢道:“司使出声示警,又对极乐林加以解释,我们感沛在怀。”
“两位能闯入天鹫峰,在极乐林来去自如,定非凡俗之辈,原也无需区区在下相助。只是,适才神官大人与莫司使言中,恐怕有对公子不利,我再多事一次,想提醒二位。”
早就想知道桑哲说了什么的嵇无风见她主动提出,也不再忸怩,当即一拱手,恳切道:“我们不懂波斯话,还请穆司使赐告,绝不外泄。”
“神官大人叫莫司使办的,是给你服下教中秘药,再置于九锡中,由通晓“人蛊”之术的莫司使将你炼化,成为不死之身,供幼鹫啃食,以期培育出下一代祭司神鹫。”
短短几句话,却叫二人心中大骇。尽管还有很多处不明白,但听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
穆柯初出茅庐,对嵇无风咬死神鹫之事还不清楚,但桑哲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她却心知肚明。
“【人蛊】是什么?不死之身……是不死民那样吗?”嵇无风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比不死民更进一步的炼制。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在我们教中,人蛊是百年用不上一次的邪术,因为太过凶猛阴毒,且人蛊没有自主行动的能力,对敌并无用处,一般除了惩戒最严重的叛教之人,不会施行。”
穆柯仿佛想到了什么,也不由轻轻打了个寒战:
“小时候我们曾见过一个人蛊。那个人……不,他已经称不上人了。全身的皮肤黝黑破溃,被灰白色的粘丝网着,每个关节都软软垂立,五官空空,却时而流出脓液……
原来,人蛊的肉身不死与不死民不同,已经过了刀剑不伤的顶峰,转而变得极为软烂腐败,骨血皮肉融合,哪怕轻轻一碰也会肢体断折。但不管多重的损伤,它都能很快重新生长出来。甚至每次受损后,恢复得都比上一次还快。”
“后来,教习吓唬练功落后的孩子时,但凡提到把你做成人蛊,那孩子都会魂飞魄散,要么就此噩梦缠身,被生生吓死,要么突飞猛进,进步神速。”
听了她的描述,二人几欲作呕,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桑哲此举的缘由--
作为拜火教第一圣物的祭司神鹫,原是代代相传。下任祭司就任后,要将前任的神鹫置于幼鹫穴中,被其分食。
接下来,不喂幼鹫食物,直到它们开始自相残杀,互以为食,最后活下来的一只,才成为新任祭司的神鹫。
而传承一旦中断,则难以为继。是以拜火教大费周章也要把嵇无风从中原抓来,就是想找到方法用饮尽鹫血的他养饲出下一只神鹫。
一开始,他们不知为何还不想伤他性命,只隔日取血,给神鹫喂下。但看来是效果不佳,才会逐步加大频率,而现在,则彻底不再留情,要将他整个人做成不死不活的人蛊,让幼鹫慢慢分食、长大。
嵇无风尽管已神智恢复、武功大增、又做到了丐帮帮主之尊,但心态上仍未适应自己突然强大的事实。此刻心里如万蚁啮咬,隐隐觉得他们倾尽全教对付自己,只怕这次,是真的难逃毒手了。
转过头,待要和江朝欢商量,却见他神色变幻,垂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多谢穆司使赐告,无论我二人如何应对,定不会连累司使。”
江朝欢说完,便转身而去。嵇无风呆了片刻,连忙追上:“现在那个莫司使是去动手了吗?你要回极乐林吗?”
“无论是不是,都要回去确认一下。”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了极乐林外。江朝欢抬手一拦:“你在这里等我,若有危险,燃起这个。”
嵇无风正疾步向前,突然被他拦住,差点收不住步。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怀里便多了绿色的烟火棍,江朝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间。
留在极乐林中扮演“嵇无风”的萧思退,若真的因此而死,那他背后的隐秘将永远隐入尘埃。江朝欢一路思索,心生一计,此刻将“踏莎行”轻功发挥到极致,生怕晚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听到了林中不寻常的打斗声时,余光却见一道轻灵的绿色身影飘逸而过,待他再一回头时,却无一丝踪影。他急着去相救萧思退,只得暂且不顾,继续掠步近前。
花光璀璨、鸟兽闲游,此刻都凝固成无味蜡像。就连那些陷入极乐之中的少男少女都停下了动作,齐齐看向一处。
--酒池四圈,围满了刀剑肃杀的黑袍客,他们皆严裹黑布,唯有一双手合握,悬在身前。
每人手中十条白线栓在指间,勾成一张严密大网,将整座酒池围合,泛起森森银光,将四周的天地都分割成无数斑斑驳驳的小块,令人齿寒,而那白线正中,网着一人,如牵机木偶般再没有半点自主!
江朝欢目光渐冷,不是因为他看到那人赤身裸体,正是嵇无风面容的萧思退;也不是情势危急,千百条仿若从他身体里伸出来的丝线制住了他的每一个关节。而是因为
--他裸露的胸膛上,惨白无人色的皮肤上,斑驳交错着许多细小伤痕,但其中一道赫然如蛇踞龙盘,大不相同,正在乳下三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