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欢极尽专注,目光一遍遍在他身上描摹,恍然间,又回到了那个夜里的松林……
是他。
与顾襄视线相接便即意会,她也能够确认。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是用腹语说话,此人,也绝对是松林中相见的神秘人--
万不同。
“你不欢迎我吗?把剑给我,我也要试!”
枯白的乱发、简陋的面具、腹语发出的低哑声音……无论怎么看都普通至极。
与顾云天截然相反,他这样的人路边随便一抓就能抓来一把。然而,他又和顾云天实在太像了。像的仿佛是顾云天的影子,如影随形、难分彼此。
当他抓过玄隐剑时,他兴奋地嘻嘻一笑,几乎是爱不释手地把它抚摸了个遍。
这些细碎而稍显幼稚的动作落在众人眼中,却堪称山崩川竭。
所有人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
如果当世之中还有一个人能算得上顾云天的对手,还有一个人配站在顾云天对面,那也只能是眼前这人。
正这样想着,他却忽然叫嚷了起来,声音中莫名添了几分急切:
“顾云天,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骗我?”
台下愕然,台上变色,但见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台之缘的顾云天双手交握、慢慢摩挲着,乌黑的精钢玄铁比那苍白的左手都要灵活。
而这时众人才发现,这个魔教教主的左手指尖一条黑线宽逾半指,蜿蜒而上,直到他耳后与另一条黑线交汇,又绕耳延伸至太阳穴。
座中皆是习武之人,自然能看出这两道黑线是沿着手少阴心经和足少阳胆经蔓延,不由大为惊疑。可那人却浑不在意,还在把手中青铜剑高举过顶,细细观察。
煊烂日光给冰天雪地镀上了一层金光,就在几乎彻底将顾云天身形朦胧其中时,他忽然仰天大笑:
“我骗你?”
说着,他拾级而下,语气熟稔得仿佛真是那人亲密的老友。在众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中,他停在了那人面前。
脱离了瀑布激流的喧哗、山峦叠嶂的荫蔽,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下来,不再遥不可及,甚至终于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可是,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仍旧涌动着莫名的漩涡,深不见底。
“这把剑,明明是假的!玄隐剑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为什么要骗我?”那人执着地一再重复。
“是真是假,不早已心照不宣?你为何还是来了?”
闻言,那人的面色冷了下来,连皱纹都显得更为阴晦。
“盛情难却。该来的时候,我自然要来。”
两人相对而立,影子都并列齐驱,无论是高台上方的魔教诸人,还是下面坐席的四方来客,都仿佛与他们隔开了万水千山。
这奇峰环绕的天池之巅分明人头攒动,其实,只有他们二人。
“只闻局变,不见弈者。今日,本座终于不再寂寞了……”
顾云天一闭双眼,神情陶醉。只见他眉心处,原本印着的双峰小山愈加深邃,让众人更是惊骇莫名。
“你不敢拔剑吗?”当他倏然张眼时,面前来人也正转回目光,对视瞬间,天地掀起惊涛骇浪--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是在下一次眨眼后,他右手精钢假肢已经扣住剑鞘尾端;而长剑横悬,剑柄仍牢牢在那人手中掌握。
两人各执一头,陡然旋身,一瞬暴起无数雪影,直冲天际!
转瞬间,二人身形交错又凝定在地,玄隐剑在他们手中纹丝不动,雪粒却在纷飞如屑,疾速旋转。
透过迷离的雪色,他们勉强看到:剑鞘、剑柄,分别执于两人之手,各自使力,向后拉去--
一缕寒光破出一线、拂映积雪之上,是蒙尘十五载的剑刃得以重见天日!
这把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宝剑,此刻竟然出鞘!
随着剑刃一点一点抽出,众人呼吸都几乎凝滞,因为,他们看到那举重若轻的动作外,是两人全身开始飞速结上一层冰霜,连四周飞旋的雪粒都变得透明,顷刻间凝结成指甲大小的冰珠。
冷……他们只觉这里温度又降低了许多,每一次呼吸都被冰刀般的空气从喉咙划割到肺子,一股刺痛。然而,他们不敢、也无心稍稍运功调息,眼前拔剑的画面将他们寸寸锚定、无法动弹半分!
剑,彻底出鞘--
不用看也知道,此刻魔教一些人的内心绝对比台下更为震撼。
因为只有他们廖廖数人清楚,这把玄隐剑,是依照鹤松石的描述精心打造,剑刃与剑鞘融为一体,绝无分开可能……
不知何时,谢酽已经走到了江朝欢身边。
“……很失望,对吧?”
谢酽的语气蕴含嘲弄,侧过头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又蓦地弹开。
虽然拔剑之举堪比神迹,但也不算太超乎意料。
毕竟,那是顾云天,和神秘人。
曾以为人力不可企及之事,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就像这把镕铸于一体的剑,当武功达到众生难以想象的境界时,也能用内力镕化交汇处的青铜与精钢、又在几乎同时真气化形,如刀锋般精准削剥,将二者分离,再瞬时凝结铜水。
一人执鞘、一人执柄,唯有最默契而旗鼓相当的配合,才能做到。所以,不必再问、亦不必怀疑,眼前来人,定是他们期盼已久的神秘人……
分明不过片刻,却漫长得像是一生。当山上众人感到酷寒难当、鹤松石已经冻成一座冰雕时,漫天暴雪倏然而止,但见顾云天与来人目中同时精光大盛--
盘旋冰珠骤止,轰然朝四面八方飞去,势如摧山覆海!
众人心里一紧,视野中坚硬冰球无限放大、就要击在身上,却无法挪移半步。如此速度,其劲必将人肉身击穿,顿感死期已至,心如死灰。
然而,那些冰珠在即将近身时又陡然融化,散成暴雨,最终只是淅淅沥沥浇在众人身上。
当他们尚因死里逃生松了口气时,顾云天与来人却展露微笑,将各自手中的剑鞘与剑刃随意地弃于雪地。
“你果然骗我,这把剑还是假的……”
“假剑,引来的却是真人。足矣。”
来人闻言大笑,一抬手,将面具缓缓摘下,渐渐露出一张苍老却又稚气的脸。顾云天嘴唇翕动:“是你……”
有些人亦认出了这张被皱纹铺满的熟悉面容--
万不同。
江朝欢侧头看向谢酽。
“你不惊讶?”
“现在就惊讶,还为时过早。”
只见顾云天轻抚眉心、亦随之笑了起来……在两人排山倒海般的纵声狂笑中,漫山飞雪滚滚翻涌,风云跌宕。
顾云天、万不同,终于真正交手!
没有人觉得这两个人的对决需要、或者说容得下自己的参与、哪怕是接近。
仅仅是旁观,已经穷尽了他们全部的心力。
二人身形时而快成虚影,时而凝如雕塑。众人目眩神驰,却丝毫无法辨别他们是如何出招、又用了何种招式。
江山如画,云涛烟浪,亦不及二人乘兴恣睢。
他们斗得天昏地暗,雪花连连炸起,左近之人皆被波及,登时已有人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无需任何兵刃,只以最本真的手段肉身相抗。万不同身影变幻,步如鬼魅;顾云天闲庭信步,随手指点。遽然间,峥嵘真气使座首最近的嵇盈风心口血气翻涌,忙起身后退,却见萧望师不知何时摘下了帷帽,正慢慢啜茶。
只是下一刻,一道血线从他唇角溢出,他的面色却平淡似无知无觉。嵇盈风心中一沉:他毫无武功,更无内力,岂能在这高手对决的场中多留?
不及细想,她已拉起萧望师,不由分说带他逃远。
……顾云天与万不同打到酣时,双双飞上高台,逼得魔教诸人齐退数步。再一眨眼,二人却又没入瀑布,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此刻沈雁回终于面色一变,向前一步,然而,未等他决断,瀑布激流忽然不再下堕,转而开始逆流而上!
众人目眐心骇,只见倒冲上天的瀑布水中飞出一人,紧接着,啸叫的雨幕中又一人窜出。他们双掌紧紧相连,挪移落地,仍未分开!
二人持掌相对,久久不动,此时已经无需任何招式,只剩下了纯粹内力的对决。
至纯至湛的真气无声无形,却如有实质,倾泻如瀑,挟着摧枯拉朽之势,地动山摇。
众人呼吸骤停、难以为继--
所有人,哪怕是武学修为最低之人,亦莫名有种感觉:
这场巅峰对决,终于来到了终极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