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娇情不自禁地轻叹了口气,无限嘲讽地低声感慨道:“从前想见你一面,难于登天。
如今,却要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该说造化弄人吗?”
她怅然一笑,那难如登天的回忆洪水滔天般地漫上了心头。
还是元光五年,秋七月,乙巳日。
也还是未央宫,椒房殿。
她端坐在黑漆嵌螺钿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策书。
她的目光空洞而茫然,有司中气十足的颂读声依稀还回荡在她耳边。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
短短数句,却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她如堕烟海,惝恍迷离,生出天大地大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无措感。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浑身的血液似乎已齐数逆流上来,心悸难忍,耳膜也嗡嗡作响。
她死咬着下唇,极力遏制着汹涌而来的眼泪。
也不知抵熬了多久,直到有腥甜在她嘴中弥漫开来,这股子撕心裂肺的悲切才总算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她又闭了好一会眼,方才觉得混沌不堪的大脑渐渐意识清明过来。
她睁开眼,想要开口叫人,却浑身脱力到连连呼吸都像是一种莫大负担一般。
再三挣扎后,终于有细若游丝的声音从阿娇唇边嗫嚅而出:“……楚……楚服……”
屏声静气等候在殿外多时的楚服,忙应唯而入。
楚服故作平静,一如往常地微微屈身:“殿下——”
阿娇攥着策书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她一字一顿地道:“……去……告诉……陛下,孤……要见他!”
楚服闻言迟疑,张嘴劝道:“殿下,您倒不如递消息给——”
不等她说完,阿娇便恨恨然将手中策书一把掷下。
木简哗然,清脆作响。
楚服吓了一跳,忙低眉顺眼地伏在方砖上,不敢再言。
满殿压抑中,阿娇亦静默了一瞬。
午后炙热明亮的阳光从金铺玉户间散漏进来,被掼散的木简张牙舞爪地躺在如涟漪般荡漾的斑驳光影中。
匀圆齐整的小篆正挤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朝她狞笑着。
她定定地望着它们。
“废后便废后,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吗?
只是——
孤……是他亲自……迎进这椒房殿的,自然……自然也该由他亲自来念这份废后诏书!”
她语速极慢,说说停停,却始终是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楚服叩首,应唯而去。
没用上半个时辰,她便重新跪伏在了椒房殿中。
只是——
楚服抿了抿唇,把话不知在心里过了多少遍,方才一字一斟酌地道:“陛下这会正为南夷大道和雁门关隘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委实脱不开身来。但已经吩咐下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
作为馆陶大长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孝景帝唯一的外甥女,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女,宠冠长安城的堂邑翁主,阿娇自小过的便是馔玉炊珠,膏粱锦绣的日子。
眼风过处,皆是奉承笑脸。
嫁入天家后,更是煌煌十年盛宠。
一句“北宫供奉如法,同上宫无异”,并不会让她获得多少安慰。
相反,这让她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