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依旧是棉被覆盖,卫昭怕他冻着,让人裹了两层厚厚的棉衣绑在他身上,远看上去,像是一个棉蛹。
烟瘾和病重使陆定川形同枯槁,双目深陷,脸颊深凹,只能靠别人喂他参汤吊着命。
她缓缓抚上男人的脸颊,无比心痛。
“爸,对不起,我终究没能做到答应你的事……”
“爸,我也染上了大烟,体会到如你一般的痛苦……”
“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原谅我吗?”
此时的陆定川双目呆滞,像是没有意识的假人,只有鼻息间的微弱气息证明他还活着。
或许,强撑着一口气的原因,是他最后的愿望,九妹想,他是不是想回陆家了。
她主动下楼去找卫昭,以祈求的口吻出声:“卫昭,晓蝶,你们走之前能不能把我爸送去陆家,他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总归是想要叶落归根的吧。”
何晓蝶含泪答应,悲伤的气息感染到襁褓里的孩子,小家伙哇哇大哭,惹得当妈的人赶忙去哄。
九妹把卫昭拉到一边,小声地问:“大哥,宗南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南京那边追封他为烈士,在城里的公墓为他立了衣冠冢。”
“好,谢谢。”
何晓蝶和卫昭动身启程时,送陆定川回家的士兵刚好赶回来,遵照九妹的说辞,要陆定海好好照顾。
只见何晓蝶将孩子交给卫昭,递给她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小九,这屋子是公家的,可能很快就会被收回,这是我的私房钱,你拿着,等你做完了想做的事,一定要来山西找我,知道吗?”
“嗯,我会的,你多保重。”
汽车冒出一股黑烟离开,她看着手里的木盒喃喃自语:“还好有这么一个闺蜜,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九妹也曾想过与父亲一起回陆家,可是又怕商玉怀恨在心,让原本已是濒临破碎的陆家更加雪上加霜,于是,在平民区的小弄堂里租了一间阁楼,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摆脱烟瘾,心里安慰自己只要再撑两天,两天又两天,直到阁楼酷暑难耐,才隐隐感觉精神恢复了一些。
房东先生是个美术教师,待人极好,常常将学校食堂的剩菜拿回来给她,还把她打发时间随手写的思念之词带去校刊发表,总算是有些微薄的收入。
夏夜燥热,房东太太熬了一锅凉茶解暑,亲自端了一碗给她。许是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太太笑着与她聊天。
“这是我老家的土方子,既能解暑降火,还能补气养血,就是里面有药材的味道,也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谢谢您了,我觉得很好。”烟瘾戒断后,唯一的后遗症是没了味觉,对于九妹来说,这凉茶与一般白水并无不同。
“哎呦,你可是第一个不嫌味道怪的人,我刚嫁来时,家里人都嫌难喝,过了许多年才习惯。”
九妹看着碗中的褐色液体,突然灵光一闪,反问道:“房东太太,你说这凉茶里放了很多药材,如果多一味东西的话,能不能尝出来?”
太太想了想回答:“这味道很重,我估计是尝不出来的,但是多了别的药材肯定功效不同,在我们老家那边,甚至有人把大烟壳子放进去,说是可以提神醒脑,增添活力。”
这话让九妹茅塞顿开,原来凉茶里也能放大烟,难怪陆家有集体喝凉茶的怪癖。
送走房东太太,她开始大胆猜测,或许陆定川的烟瘾并不出在那瓶没名字的药上面,而是每天下午的凉茶,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努力用舌头把凉茶顶出来,一口也不愿喝。
在戒断烟瘾的日子里,九妹的神志越来越清醒,就像是一直处于小学生的智商突然飞速成长,很容易找出所有破绽。
如果猜测成真,那么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能不是自己,而是最终得到陆家的陆定海。
是啊,陆定川中风时,她只不过是个常年住在小黑屋的少女,能从哪里找到大烟,又有能力把大烟掺杂在药里面呢?
商维安会听一个孩子的话,十有八九是陆定海暗中指使。
还有她一直不理解的一环——查账。
倘若幕后黑手是陆定海,那么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想要毁掉陆家的不是原主,而是二叔陆定海!
否则原主贪下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拿来享受或者直接出国,而是建了一所女校,恐怕也是察觉到这一点。
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所有人都被他耍得团团转,甚至送上性命。
她继续大胆猜测,这一年多的浑浑噩噩,也许正是因为陆定海在凉茶里下毒,只是剂量很小,不足以让人感受到烟瘾频犯的痛楚。而商玉报复性下毒,可能是诱发体内毒素的导火索,所以才会在短短半月之内,使她的烟瘾如此之大。
一旦将陆定海归为反派,许多谜题迎刃而解,连陆秋凌和商维安的死都换了嫌疑人。也怪自己笨,为什么没想到卫宗南在千里之外的边城,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杀两个人,再归队去剿匪。
时间不可能,逻辑也说不通,全凭陆定海一句“左手开枪”便认定,实在是太过草率。
想她一个21世纪的独立女性,竟然被那个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中,后知后觉。
所幸现在还有陆家大小姐的身份,跟王康礼的婚姻关系也没解除,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
打定主意,她决定双管齐下,先去王家拿回少奶奶的头衔,再利用舆论拆穿陆定海,为枉死的生命讨回公道。
告别房东夫妻,她将何晓蝶留下的大部分钱存进银行,孤身一人奔赴“战场”。
做头发,买新衣,顺便买通两个小报记者与她一起回王家。
这两个记者不止用来帮她要回少奶奶的身份,还会将陆家的故事编写成专栏,一期一期告知于众。
当然,“陆”字换成了“路”字,并且加了一句“本文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王家的门匾换成了金色,看来商玉的慈善家称号为他们赚了不少钱,九妹抬手敲门,好巧不巧,来开门的竟是当初坐在她背上的婆子。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王家的下堂妇。”婆子不改尖酸刻薄,言语中充满讽刺。
不过九妹并不气恼,冷笑着回她:“怎么,你家少爷不想离婚了?那我先走了。”
那婆子赶忙拽住她,换了语气:“别别,少奶奶因为这事成天跟少爷吵架,你先进来,我去叫少爷。”
女人得逞一笑,领着记者进门,举手投足不失大家风范,看上去不像是来离婚的,而是来示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