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南宫不辞而别了。
在杀神殿高手的严密监视下,没人知道他怎么离开的。比起一个已经可称之为逃匿的人,在这枯燥的返程大军之中,大家更好奇的是客行南的命运。这位幽州军里的幕僚之首,李长陵的左膀右臂,这位刚刚晋升为待御史的人质到底会不会被盛怒之下的陛下铁锁加身甚至秘密处死,然后李易会不会借此发难,从而引起一场大战,这是最近几日在密友同僚之间最新热的下酒谈资。
所以,当作为客行南顶头上司的狄文英走向客行南的营帐之时,众人的目光比看见赤身裸体的绝色丽人还要火热。
没有质问,更没有铁锁加身。出乎预料的平静,只一方小几,两盏清茶,客行南和狄文英盘腿而坐。
“客御史,祖上是哪里人氏?”狄文英率先打破沉默,笑着寒暄起来,“狄某久不在朝中,竟然不知有客氏高门。”
客行南笑道:“大人乃博学之士,无需自谦。下官祖上非高门望族,从家父一辈开始便世居幽州,苦寒之地里也只能算籍籍无名之辈,大人没听过也在情理之中。”
狄文英茶盏一落,说:“客御史,往日你我各为其主,也便罢了。如今你们同幕为僚,原不该隐瞒才是。当然,隐瞒我也便罢了,我本不是个斤斤计较,翻旧账的人。但是,以后若陛下问起,客御史可不能如此作答。陛下跟长陵公虽势同水火,但有一样可谓不谋而合。”
“哦?愿闻其详。”客行南问。
狄文英笑着答道:“容不得半句谎言。”
客行南神色一滞,“大人何出此言?”
“客御史啊,其实无论长陵公或是陛下,为人君,为人主者,他们在问你一件事情原委的时候,心中多半早已有了答案了。唯一的区别,在于你的说辞与他们所知的到底有几分契合,这决定了你将来的命运。”
狄文英见客行南皱眉沉默下来,他喝了口茶水,笑着继续说:
“客御史,你可不是籍籍无名之后,你祖上原姓费,世居瀛洲鄞郡,你祖父费呈泽曾在瀛洲任偏军校尉,后来因军功被提拔,官升四品闻天阁武学士,从此举家入京。只是没想到不过五年后,就因妄言罪被贬幽州,终身不得启用。你大伯费连胜时年二十一岁死于西迁途中,二伯费连成刚刚束发之年也不幸死于幽州孤寒之所,你父亲费连海是老三,虽然记事了,但当时很小,就被寄养在诗塾姜夫子那里,因此逃过一劫,后为了避免株连之罪,便依姜夫子发妻之姓改姓客,成年之后又追寻父兄之路隐居幽州。若按照你费氏族谱,你该是兴字辈,你父亲为你取‘兴恩’为字,我猜你的本名该是费兴恩,我说的对不?”
客行南双眉微跳,一阵惊异之后也针锋相对地抱拳道:“大人明察秋毫,调查更是细致入微,下官佩服。下官虽领职幽州,但是也知长安朝堂的些许事情,就如大人您,自景成二十三年起,至景成三十五年,大人也曾一直以待御史之位任职,足足十二年。扶幽宫之乱后,殷大夫持剑断玺,率先失势。大人智在人先,那一阵罹患疾病和痛失亲故前前后后就耽误了三年多,让陛下几乎都要忘了大人了。大人一直隐忍蛰伏,月前殷大夫重新启用之后,才被引荐再入朝堂,官复原职。下官对大人暗藏韬略、能屈能伸之气概的钦佩之情,绝不亚于大人自己,或许还犹有过之。”
此言一出,狄文英也是神色一滞,继而朗声抚掌笑了起来:“如此咱们算是相见恨晚啦!我虽久在长安,但是也早就听闻你的高才,早就结交之意。奈何彼时你在幽州我在长安,双方刀兵隐见,未能成事。如今你我同殿为臣,且不论职位尊卑,只说是取舍之道。贤弟久在长陵公帐下做事,我猜一为出人头地,二在为祖父、父兄不平。如今陛下隆恩降旨,贤弟已贵为待御史,何不就此心附朝廷。日后立下巨功,陛下岂有不恩及祖上、正名洗屈之理?至于厉南宫走脱之事,自然也与贤弟无关。”
“就如司神雨那般?”
“正如司宗政那般。”
客行南沉吟片刻后,笑了笑又说:“代御史当以明法知律之高第为先。大人领职此位足足十二载,如今虽已升中丞高位,想必大人对律法定然还是了如指掌的。敢问狄大人……”客行南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带着一丝戏谑地笑意问:“青幽无雨、蛟龙涸毙,这八个字,算妄言妖邪否?”
狄文英双眸一挑,面色中那一抹惊诧和惧色藏都藏不住,过了片刻,他叹道:“时移世易,先帝也早已驾崩,妄言与否,非你我所能裁定。”
话到此处,狄文英迟疑了片刻,又似乎小孩子有什么秘密似的,左右看了看见私下无人后,凑近了些低声笑道:“不过说来也巧,我年轻时候也喜好这些奇闻故事,所以虽是故旧秘辛,倒还真有所耳闻。据说那是立国初年太宗陛下时候的奇闻了,在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朝野震荡。据说当时中原巨旱两年,青幽二州更是几乎滴雨未落,赤地千里,流民遍野,连碧怒江也干涸见底。当时那奇物就横尸在碧怒江的河床之中,据说,牠长愈十丈,头部左右各生一角,角长丈余。脊骨宽尺余,两侧之肋骨也有数尺之长,通体三十二节,每节都有数尺长,连尾部也是巨如门扇,可谓参天巨体。可是因为发现太晚,当时那奇物肌腐肉烂,只余一幅森白骸骨,故而不能辨其真容。”
客行南续上茶水,追问道:“以狄大人之博闻广识,以为那是何物?”
“何物?”狄文英也笑了起来,“呵呵,若今日绣川侯在此地,听到这古旧的骇人秘闻,恐怕定然是欣喜若狂地希望那是真的。毕竟,猎奇喜怪之好,人皆有之,我年少时也一般。不过,假的终归是假的,就如市井戏法幻术一样,拆穿了便不值几两银子。当时因为大灾之年又出这等奇闻,风传又疾又广,不到半月便已闹得朝野沸腾。为了弥平谣言,朝廷立刻就派了经验深湛的仵工和瀛洲渔民一同仔细勘验。最后得到的结论是,那所谓蛟龙之骨,不过是海之大鱼而已。有居心叵测、妄图趁灾年祸国乱政之人,将大鱼之骨秘密辗转运至青州,然后趁巨旱之年,在碧怒江的河床之中将鱼骨前后颠倒排序,作蛟龙伏毙之状,以此蛊惑没有见识的山民。加上当时有不少好事者为显其能,越加添枝接叶,将一幅骸骨死物传的是神乎其技,蛟龙涸毙才之说才由此而生。兴恩也是文武双全之人,我听说你也曾效仿宋师游历天下,若世间真有蛟龙,阁下在那盛传龙蛟之说的断南蛮海、黑水之森可曾见到过一鳞半爪?”
“既是愚民误传,又过六百年之久,何来妄言夷族之罪?”客行南摊开双手反问,见狄文英一时无语,接着他冷冷一笑:“这些密辛大人既是听过的,又何必赋诗而断章也?也罢,大人家大族盛,有所顾忌也属情理之中,不若我替大人说了罢。太祖驾崩之后,皇贵妃南宫婉欲僭越九五,便联合众王密谋造反,当时还是定王的太宗陛下领军回京,一翻深宫血战,最后火烧帝陵,才解了本朝倾覆之危。不过据传南宫婉在临死之前曾仰天哭嚎,说二圣负她,她欲诅咒大周巨旱连年,至草木枯成岩,至妇孺血泪干,至蛟龙也涸毙。她还说,大周必六百年而亡。那年刚好临近大周六百年大典,家祖被仇人告发散步‘蛟龙涸毙’的妄言,因此触怒龙颜而获罪!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敢提只言片语,即便坊间醉汉敢私传陛下与唐依依的绯红秘闻,却不敢把南宫婉或是蛟龙涸毙等字提一句。下官祖上虽有官职,但是比不得大人是长安世家望族,一门三相五大夫,便是在长安所有士族大家之中也可称为翘楚高门。想必这些密辛,大人知道的是比我多多啦,班门弄斧之处,还望见谅。”
说着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已知大人今夜之召见是为何故,但请赎下官不敬之罪。自下官踏入瑞天宫门起,下官便早有觉悟,我有三必死,绝无一条生路可走。”
“哦?何出此言?”狄文英喝了一口茶,淡笑着问。
客行南不急不缓的答道:“若长陵公失势被削或是他日起事兵败,陛下定斩我祭旗,以泄心头之恨,此一必死。若武疆王欲挑起陛下与长陵公相斗,必然派人刺杀我或是怂恿暗藏在幽州军中之内应攻伐杀神军城池,我做人质,岂有命呼?此二必死。若是陛下隆恩降旨,赐我厚禄高官,再散播出去,即便日后放我回幽州,主公纵然信任如初,但是同僚猜疑、旧谊不复,下官恐怕也图有一死证清白,此为离间主臣、借刀杀人之计,也是第三必死。”
说着,客行南惨然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最后看着玉瓷杯底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喟然长叹道:“所以啊,无论如何,我都是将死之人。对于将死之人,就不劳陛下和大人费心了。”
接着,他忽然凝眸皱眉,如坠往事,极为轻缓地说:“幽州故旧曾有句佛语,下官初时不解,今时今日方觉甚妙。她说‘法灭之时譬如油灯,临欲灭之时而光更甚,于是便灭’。当今陛下之孤注一掷,亦如油枯而挑芯,恐怕也只一时光甚,然后便灭……请大人替下官转禀陛下,罪臣余孽费兴恩方才又口出妄言妖邪之语,如何处置,下官全听吩咐,绝无怨言,也绝不远遁逃匿。只是从今日此时起,下官一心只修闭口禅,从此了断口业之源,再无能亦无力为陛下建言输策。”
狄文英看着眼前这人,脸上虽然毫不在意似地淡笑着,但是心中却顿生一股无力之感。
普天之下,世人钟爱之物无非有四:只手遮天的权柄、挥金如土的富贵、国色天香的美人、彪炳青史的名声。
为了这四件事,在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耗尽一生去搏命也未必如愿。但是对富有四海、权倾天下的大周天子来说,无论要银子、要官爵、要名声、要美人,只要有所求,天子都能满足,自古以来帝王驭下揽才之术不外如是,常言道‘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正是此理。
所以,君王并不惧怕有贪念之人,贪婪是弱点,也可以作为最纯粹、直白的交易条件。君王真正惧怕的是视钱财权柄如粪土、视绝色佳人如白骨、视青史留名如笑谈的悍不畏死的人。这样的人,可称之为“义士”!对于义士,十殿阎罗也束手无策,何况人世帝王?
转念又仔细想想,不正是因为有一群这样的义士,才帮助陈氏推翻旧朝,建立了如今延绵九州、威赫数百年的大周王朝么。青山处处埋忠骨,可以说,大周六百年基业都是以这些人的白骨为基的,大周的每一寸土壤里都渗透着他们的热血和英魂。
突然之间,狄文英有一种离奇的错觉,就仿佛从客行南的身上看到了六百年前站在太祖太宗背后那些义士的模样,那是一种穿越六百多年也从未断绝的义士的风骨气节!
“人生无有不别,唯为苍生之士独高绝!天呐,这难道真是天道轮回,该轮到大周了吗?”
走出客行南的营帐后,狄文英如失魂魄,茫然若失的走着。他疲惫不堪、身心俱凉,周围无数双好事的眼睛也不能将他灼热。清风吹动他灰白的袖袍和须发,他呢喃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隐忍数十年后再次出山,到底对还是错。
他抬头望向天空,黄昏最后一抹霞光就挂在远方的山顶上,赤红的太阳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反而有些冷。可它仍然是可贵而值得珍惜的,因为当它降下山头,夜晚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