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且说尽快,但没想到这么快,当天晚上张峰就叫大伟送他们回村收拾行李,连跟孩子们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时候已经顾不上歉疚了,她让阿昭快去接狗剩,自己着手搬出行李箱塞衣服、收电脑、还有衣柜里的钱和两台手机。
离开这间青砖房的时候,她在黑板写下“对不起”三个字,看着自己悉心置办的课桌、电器,看着讲台上的粉笔板擦,说不留恋绝对是假话。
大伟催了,阿昭和狗剩也上车了,她返身回去又写下一段话——【对不起,老师有事必须离开,你们要尽量劝说家人给你们办户口,这样很快会有新的支教老师来上课。记住,好好学习,做一个好孩子。】
最后,她把钥匙挂在门上,舍不得走,可是必须走。
狗剩迷迷糊糊地问:“陶老师,阿昭哥,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找你哥,睡吧,睡醒就能见到你哥了。”
小孩子睡得沉,汽车的颠簸和阿昭的怀抱是最佳助眠。
他们赶回县城,深夜的街上空无一人,仿佛整个世界都睡了,公安局小区门口等待的三个人是这条街唯一的身影。
大伟停车,楠楠上车,张峰往后备箱放行李,全程不超过一分钟,大越野继续飞驰,送他们赶往市里火车站。
从县城到市里路程不近,普通小巴绕行所有村子需要五个小时,大巴车走国道需要三个小时,他们走高速,开足马力也得一个多小时。
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大伟的嘴巴一刻不停,叮嘱楠楠要听话,安慰阿昭别想太多,还有祈求顾且无论如何不要抛弃两个孩子。
不难看出,这次大伟也没打算全身而退,即便他只是个司机。
中控台上显示着当前时间:0点00分,日期跳跃为2月8日,农历腊月二十五。
从开始到现在仅仅两天,严格来说只有一天半。
一天半,慧姨变成公墓里的一魂;
一天半,张峰做好准备背水一战;
一天半,楠楠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淡定与懂事;
一天半,阿昭额头的伤口依旧触目。
快进市区的时候大伟换了车,从大越野换为破旧不堪的报废出租车,车牌是假的,布满锈迹。
“峰哥的车容易被人监视,换辆安全。”
阿昭一手抱狗剩一手牵楠楠先下去,顾且趁着搬行李的功夫轻声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身旁的男人动作一滞,同样小声回了一个字——“死”。
“那最好的呢?”
“玉石俱焚。”
她懂了,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张峰和老爷子都过不了这一关,区别只是能不能打掉幕后黑手。
有件事她想不通,老爷子过去是缉毒警,誓死打击违禁品情有可原,张峰只是个普通人,为什么如此同仇敌忾,不惜放弃与一双儿女幸福生活的机会,甚至赔上命?
很快,一本日记在火车上为她解开了疑惑。
到达火车站后,大伟跑去售票大厅拿出三张票,两张成人一张儿童。他把票递过来,侧头看了看狗剩:“峰哥订票的时候不知道还有这个小男孩,现在买不到票了,你们上车以后补一张吧。”说着将装满现金的黑色双肩包跨在她胸前:“火车上小偷多,背在前面保险,下车后找个银行存进去。”
“嗯。”
三十万现金好重,比想象的重太多,此刻她觉得这些钱不止是钱,还是阿昭和楠楠的余生。
“大伟,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来沪上找我们,我给你手机号,随时给我打……”
“不用!”男人打断她的话,借着调整背带的动作小声说:“峰哥和张叔的手机都被监听了,可能我的也是,别留号码,真那么幸运的话我们有办法找你们。”
“可是沪上很大……”
“好了,快进去吧,这趟过路车只停五分钟,别耽误了。”
转移话题的借口太拙劣,留在县城的三个男人根本没有想过成功的可能,根本没有打算去找他们。
真想拆穿啊,真想逼迫对方说出代表希望的话,喉咙生涩,发音艰难,开不了口。
大伟向后退步,笑着挥手,朝楠楠做出十分欠扁的鬼脸,朝阿昭扬扬下巴,最终看向顾且,坚定又决绝地点点头。
就在他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整天没有说话的楠楠放声大喊:“大伟叔,我向你和爸爸保证,以后再也不吃糖啦!”
“乖!”
破旧的出租车叮叮咣咣一顿响,排气筒喷出股股黑烟,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特别清晰,像是战士出发前的激励号角。
大伟走了,预示着一场无人见证的硝烟开始了,而他们,也该进站了。
月台很长,空空荡荡,照明灯非常微弱,像是摆设。
距离登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她得打两个电话。
第一个给莹莹,请她转告狗娃明天下午六点,到车站接狗剩。
第二个给席铭洲。
席铭洲有个习惯,晚上九点后不会接任何电话,再大的事也得等到天亮再说,她打这个电话藏着心机,起码对方怪罪的时候可以推脱几句。
本打算响三声就挂,对面手机有了未接提示就好,岂料手指还未按到挂断,听筒里已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且且,想我了吗?”
席铭洲怎么会接电话!
这是半夜一点,注重养生的他怎么会接电话!
万一让他听到车站广播或者火车鸣笛……
“席教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顾且尽量加快语速,不等对方提问匆匆道出:“支教的名额没有了,听说是负责人调去别的地方,没人管这档子事。”
电话对面似乎并不生气,嗓音依旧平稳沙哑:“没有就没有了,你收拾收拾回来吧。”
“……好,我尽快回去,打扰你了席教授。”
“嗯,我等你。”
席铭洲好像变了,跟她说话不像过去那般阴恻恻的,反而……反而有种宠溺的意味。
没等深想更多,震耳欲聋的鸣笛由远及近,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工作人员开始挥旗打信号,一边挥一边朝他们喊着:“准备上车了,贵重物品都拿好。”
火车到了,看样子正是她来时那列,又遇巧合,车厢也是熟悉的11车厢。
来和走,同一列车,车次不同,方向不同。
车上人不多,这个时间属于春运高峰期,沪上回各地的线路人满为患,各地去沪上的列车人丁冷清。
阿昭放好行李哄孩子们上床,顾且拿了些钱去找列车员补票。
“你好,我想补张儿童票,到沪上的。”
列车员人很好,特地找到铺位看了看狗剩:“一米二以下不用买票,车上空位多,占铺差价也别补了,有人的时候把孩子抱起来就行。”
阿昭想给人家递根烟,列车员没收,提醒他们轮流休息,注意财产安全。
随着开车的轰鸣声,楠楠走到两人中间,声音特别小,明明带着哭腔却极力压着,像是怕打扰别人休息:“哥哥,姐姐,你们俩睡吧,我和那个小男娃睡一个床就行。”
懂事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疼,顾且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安慰道:“乖,刚才列车员叔叔不是说了吗,我们要轮流休息,你去睡吧。”
“好,那我睡一会起来跟你们轮换。”
楠楠太懂事,很难想象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妈妈的噩耗,更难想象她对离开家人这么难过的事如此坦然。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可以大哭大闹,可她没有,藏着所有难过和悲伤听从大人的话,懂事至极。
两个孩子睡了,两个大人坐在窗边彼此沉默,不是没有话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姐,我去洗个脸。”
“嗯。”
过道里的夜灯太昏暗,照出男人高大的轮廓,明明和过去没差的,却多了一丝萎靡的气息。
背影越走越远,轮廓越来越小,这一刻,她的心没来由地泛疼,像是被人捏住撕咬一般,疼到抽搐。
这疼很乍然,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划开胸口,拿走一些东西,又塞进来更多东西。
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景是幕布,呼啸的风声是音效,玻璃上倒映的人影泪流满面,她哭了。
其实不该哭的,至少此时此刻不该哭的,脑子里没想慧姨离世,没想张峰赴死,仅仅只是看到阿昭慢慢离开的背影,不该这样哭的。
“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吗?”
一双小手在眼前晃动,楠楠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对面。
“什么……不、不是……没有……”
“有啊,你看我哥哥的眼神和妈妈看爸爸的眼神一样。”
顾且没有辩解,也不想辩解,像是小心翼翼藏着的秘密被人揭穿,有种慌张却变相解脱的感觉。
喜欢阿昭,喜欢……阿昭……楠楠的话让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无法用亲情伪装爱情。
“楠楠,妈妈很爱爸爸吧。”收拢情绪,她转移话题说道。
“是啊,妈妈总跟我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对爸爸不好,让我长大后如果遇到爸爸那样的人,一定一定要对人家好一点。”
“……我看慧姨对张叔挺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