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还是老样子,干净的略显冷清,席铭洲有洁癖,云姐从来不让他看到一点点污渍。
锅中滚水沸腾,她却想着另一件事。
过去席铭洲会在十点前放她离开,离开前若是他去洗澡,那代表当晚需要回宿舍接陶夏过来,然后一个人再回去。现在毕业了,没有回宿舍一说,那么……今晚是得住在这里?
她不是没有住过,学校放寒暑假的时候必须住在这儿,席铭洲让她睡“密室”,那个阴森森的民国风房间,装修华丽,氛围渗人。
“还不煮面?”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喜怒。
“哦,马上就好。”
一边着手煮面一边组织说辞,明天除夕,按照以往所见,席铭洲会回家过年,至少正月初五才会回来,她得赶在他走之前说出找学校的事。
馄饨面,只有面,没有馄饨,席铭洲喜欢这样吃。
看他吃得正香,她刻意软着调子说出来:“席教授,我在那边认识了村里之前的支教老师,她妹妹想来沪上念小学,你人脉多威望高,能不能帮帮她?”
男人轻抬眼皮,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真稀奇,你也会关心别人的事了?”
“……谈不上,她挺照顾我的,还个恩罢了。”
席铭洲知道城隍村支教内幕,以为是哪个老师贪图沪上的教育条件想把妹妹送来,没有过多怀疑,“入学籍吗?”
顾且压制心中狂喜,面上淡定如初:“能办就办了吧,以后不想跟她多联系,一步到位也算断了麻烦。”
男人“嗯”一声,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边吃面边跟对方说着这事。
面吃完了,事也办好了,楠楠可以去大学开办的附属小学念书,正常插班入学籍,不是借读。
席铭洲放下手机告诉她:“开学的时候拿着钱直接过去,学费三百二,赞助费十五万。哦对了,告诉你朋友,是一年十五万。”
这个数字把顾且吓愣了,无论如何想不通上学交什么赞助费,但她没敢直接问出来。
“今晚早点睡,明天跟我一起回席家,有人想见你。”
“好。”她答得心不在焉,甚至没听清具体内容,满脑子都是十五万带来的巨大震撼。
男人回了房,她收拾碗筷后不敢擅自离开,踱步走到“密室”躺了下来。
阿昭发来短信:【且且,宿舍冷吗?】
她鼻头一酸,强压情绪回复:【不冷,你们早点睡。】
阿昭没有再回,想来是怕打扰她入睡。
顺着看手机的姿势点开搜索框,“上学赞助费”五个字刚刚打上去,页面瞬间蹦出很多新闻报道。
太多了,拉到底部还有100+,条条写着“不交就转学”之类的醒目红字,俨然已经成了一种社会风气,水涨船高,越好的学校交得越多。
大学开办的附属小学名声在外,与市一中附小等级相当,照网上查到的信息来看,十五万不多,如果没有席铭洲出面,恐怕至少得交二十万。
忽然想起秦莹莹现在就是一中附小的老师,她发短信想问问:
【莹莹,你们学校的赞助费是多少?】
对方很快回复:【有本地人担保的话二十万,没人担保估计进不来,怎么了?给楠楠找学校吗?】
她没回,指尖抖得无法打字,索性熄灭屏幕恍然失神。
房租八万、阿昭的保险两万、楠楠的赞助费十五万……怎么每件事都要用“万”做单位?以“年”做期限?
张峰倾尽一切留下的钱,杯水车薪。
夜很深,她没开灯,伸手不见五指,不,也许有些光亮的,只是她看不到。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改变轨迹的呢?
她钻进潮湿难闻的蚕丝被任由思绪拨动。
几岁开始记事的?想不起来了,最初的记忆是每天生活在一个上锁的房间,醒来先抽血,然后一整天都在等待食物。隐约记得那时能感受到疼的,两个护士压着她,另一个护士拿针头扎入她的手臂,疼得无法挣脱。
时间久了,痛感消失了,她可以漠然地看着针头进出,不再皱眉。
窗户外面焊着铁栅栏,只能看到远处公路上络绎不绝的车影。有阵子下雨,洇湿的外墙挂不住栅栏,某个夜晚,栅栏在雨中轰然跌落,八岁的她趁机跑了出来。
捡垃圾、捞泔水桶、睡水泥管,就这样活了两年,饿,却也自由。
失去水泥管后,庆幸找到新的避风港——一颗大树下面的垃圾点,水泥红砖堆砌的大方瓮。每当刮风下雨,大树延伸出来的怀抱总会为她抵挡几分,犹如通灵。
睡在垃圾堆有好有坏,好处是方便翻找食物,偶尔还能翻出瓶子纸片卖给回收站;坏处是总有老鼠蟑螂和各种虫子,咬得她浑身是伤。
又过了两年,罕见飞雪的城市居然迎来一场暴雪,从未感受过的寒冷和伤口齐齐发力,她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不想死在垃圾堆,吓着丢垃圾的人怎么办,小小年纪的她选择找片空旷的地方,早点被人发现就不会臭着别人了,可惜实在走不动,只能靠着大树等待黑暗来临。
好像有人抱起她,好像听到一道女声说“以后我来当你的姐姐”。
再醒来时世界变了模样,温暖的房间,温暖的床,还有自己不再发臭的身体和姐姐温柔的笑脸。
落了个畏冷的毛病,却收获真正的好运,有了家,有了亲人,有了同其她小女孩一样的花裙子,以及幸福的生活。
姐姐为她起名叫顾且,为她找家教恶补缺失的基础知识,为她求人入校念书,初中三年,她和姐姐相依为命,满足至极。
后来为什么变了?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变了,明明好不容易考上重点高中,只不过跟姐姐说了同桌给她带早饭,却换来黑暗生活的开始。
姐姐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每天放学主动去夜色上班,要么连学校也不用去,24小时待在夜色。
她太怕失去自由,毅然选择前者,殊不知哪有什么选择,无非只是困于身和困于心的区别罢了。
她的爆点是学生妹,来不及更换的校服和不施粉黛的脸让她爆上加爆,十五岁便占据花魁榜首,客人打赏的小费常常装满整个书包。
她很怕,校徽是真的,胸卡上的班级姓名是真的,很怕哪位客人冲进教室将她陪酒的事情说出来,怕了一阵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达官贵人不会那么卑劣,换个说法,人家不屑。
陪酒三年的确赚了不少钱,客人看她年龄小、性子清高,愈发喜欢用钱来考验人性。她越不为所动,客人掏得越多,直至后来,她喝杯酒都比卖身子的姐妹小费多。
秦莹莹在花魁榜上看到的“综合业绩:375万”,其实不是她陪酒以来的全部业绩,而是出事那个月的业绩,出事的时候,那个月刚刚开始八天。
混乱中她被隔壁包间的席铭洲救走,事情太大,牵扯众多,夜色暂停营业,家里被人砸的满地狼藉,连学校也被不明人士骚扰,每天有辆警车停在门口维持秩序。
姐姐失踪了,当时的经理也失踪了,她又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女,身无分文,躲躲藏藏,生怕被人找到大卸八块。
席铭洲雇枪手替她高考、改名字、上大学,然后……要求她承受他变态的一切,荒唐至今。
生活是从什么时候改变轨迹的呢?
她想,可能是十八岁出事那天吧;或者早一些,迈入夜色那天;又或者更早,被姐姐捡回来那天。
恍惚间天亮了,冷调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钻进来,变了颜色,变了方向。
她分不清自己是睡醒了还是一夜未眠,身子泛懒,不想起来。
睁眼看向天花板,欧式圆顶雕花,真不知道好好的别墅为何弄出这样的圆顶,活像个教堂。
钱啊……钱啊……这世上若真有神明的话,指条赚钱的路吧……
所念成真,神明很快给了她选择,苦涩不甘又不得不做的选择。
早上八点,席铭洲从健身室出来,要她准备蛋白饮和能量棒做早餐。她没胃口,静静坐在对面看他吃完。
简单两样东西抵得上孩子们一周饭钱,外国货,不便宜。
男人吃完擦擦嘴,优雅的像个绅士,若是身上穿着衣服就更像了。
“准备一下,待会儿司机过来回老宅。”
“???去席家?”她很惊讶,全然忘记昨晚他已说过。
男人神色微凛,“有问题?”
“没……没有。”
席家老宅不在沪上,据说当年绑架事件之后,席老先生为了安全举家搬回祖宅,倒也不远,就在杭城一带。
顾且没去过,从陶夏的讲述里猜测应该不小,当亲眼看到时才发觉自己见识浅薄,哪里是不小,简直称得上壮观。
眼前的席宅很像纸醉金迷的夜色闲庭,略小一些而已。
“伯父伯母,我好想你们啊。”陶夏喜眉笑眼挽住席夫人的胳膊,看样子已经得到长辈认可。
顾且看了看席铭洲,对方并没有介绍她的打算,无所谓,估计又是需要布景板或者替罪羊掩人耳目,免得被熟人看见。
虽然不知道席家归属哪一等级,但是各种规矩还是蛮多的,譬如此刻,刚刚团圆的一家人去拜祖,把她和陶夏两个人留在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