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芸轻轻将盒子放在顾且手里,声音却对着阿昭:“太贵重了,阿烨让我去外面打听过,这块牌子值上百万,他说不能要,而且……很快也不需要了。”
谁都没有傻傻地追问为什么不需要了,凡是看到神童的人都会明白四个字——时日无多。
顾且拿起盒子递回给庄芸:“收下吧,留个念想。”
市区没有郊外凉爽,此刻阳光慢慢渡来,照在身上有种难言的灼烧感。
阿昭摸出一根烟,庄芸也要了一根,两人一同点上,深吸,吐出浓浓的烟雾。
庄芸说:“以前啊,我总以为戒不了那玩意纯粹是意志不够坚定,直到陪阿烨这三年,才知道为什么很多戒瘾的人选择自杀……太痛苦了,看着他一次次咬牙硬撑,看着他一点点坏掉,太痛苦了。”
顾且很想问为什么戒不掉?那些染瘾多年的人都能重新开始,为什么神童戒不掉?可她不能问,她做不到往人心口上插刀。
故意岔开话题:“你和神童在一起了?”
庄芸苦笑着摇摇头,再次向阿昭要了一根烟:“他不同意,说自己眼睛瞎了、牙也没了、瘫在床上一堆烂泥,凭什么让我嫁给这样一个人。”
看到实物是一回事,听到叙述又是另一回事。
看到神童的样子是不忍心多问的,太震撼,太惊愕;
听到庄芸的叙述是忍不住想问的,自欺欺人,似乎通过一道介质传来的答案就不会那么震撼。
顾且:“神童还有多久?”
庄芸看着远处,那是一小片人工湖,不,严格来说应该叫稍大些的水坑,清澈见底,被微风吹起层层涟漪:“其实半年前就不行了,硬撑着一口气……等你回来。”
“等我?”顾且深感意外。
“嗯,可能他跟我哥一样,心里的人是你吧。”
这随意一句话触及了阿昭的某根神经,顾且正想解释,他抢先插话诱问:“庄芸,你的意思是神童喜欢她?你哥以前也喜欢她?”
如今的庄芸对阿昭没有半点戒心,自然不会说谎,况且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是姐弟,也用不着说谎:“虽然阿烨没有亲口说过,但他很在意且且的出狱日期,每天都要问几遍。”
阿昭又问:“那你哥呢?”
庄芸看了看顾且,实话实说:“我哥说过,他从没有对哪个女人产生渴望,唯独且且,即便不能占有也要护她周全。我想,我哥应该很喜欢、很喜欢她吧。”
阿昭的眉头皱了、神色冷了,抿紧的双唇表示他开始生气。
顾且怕他改变主意不让自己见神童,立刻从中圆场:“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们不要再提了。庄芸,神童不是喜欢我,他对我好是因为我妈妈,个中缘由太复杂了,你不要多想,我们之间是亲情。”
庄芸有些愣怔,阿昭也愣住了,没等他们追问出口,有个小护士急匆匆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病房的方向。
讨厌!真讨厌!太讨厌了!无论医生还是护士,这样急匆匆的动作和表情都太讨厌了,因为那表示病人情况危险。
庄芸和顾且跟着小护士往回跑,阿昭没去,眸色深深地走去相反方向——医生办公室。
顾且进门时,神童正在大口大口呕血,那些血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股一股涌出来,几乎浸湿了半个枕头。
他的眼睛看不到,发觉有人握住他的手,以为是庄芸。他的牙齿掉光了,说话的时候吐字不清发音费力,像是含着一块东西。
“没、没事的,芸芸,别担心。”
顾且握着他的手没应声,同时朝庄芸点头示意她回答。庄芸理解她的意思,往前凑了凑:“嗯,你要撑着,再有几天且且就出狱了,你不是有很重要的事跟她说吗,一定要撑过去啊。”
“今天、今天几号了?”
“22号,还有八天,再坚持八……八天好不好?”
“别哭、别哭。”
“阿烨,我求求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不要这么快走,求求你……求你了……”
突然,门外冲进很多医生护士,庄芸和顾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们挤到一边。
医生在抢救,护士在扎针,院长急得亲自上手,恨不能倾尽全院的力量救人。
庄芸抹掉脸上的泪水,正疑惑为什么这次医生会来抢救,朝后一看,答案瞬间明了。
是阿昭的命令。
阿昭站在门口,招手唤她们出来。
“神童一直骗大家他是去旅行,我们出现会拆穿他的伪装。”他跟顾且解释。
顾且轻轻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一番兴师动众的抢救,终于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院长看看阿昭又看看顾且,将目光停在庄芸身上。
“家属要有心理准备,病人已经走到尽头,可以准备后事了。”
“院长,还有什么办法能多留一段日子吗?”
“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庄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病房,趴在神童身上隐忍着恸哭,顾且也心酸,忍不住向老天祈求奇迹。
院长出来了,她拽着人问:“院长,真的没有希望了吗?为什么他的情况这么严重?”
院长有些心虚,不着痕迹地瞥了阿昭一眼,用天衣无缝的说辞回答:“病人染上的不是一种毒,从入院检测来看,至少五六种,而且每一种的纯度都非常高,早已经腐蚀了他的身体,能活到现在算是奇迹了。”
一种无力感遍布全身,仿若神明也无法给予任何力量,这是报应、是因果、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顾且觉得腿软,本能靠在墙上勉强支撑,真想进去啊,可又怕完成神童最后的执念,连庄芸恳求的八天也做不到。
这个世界太残忍,将死之人求死,苟活之人贪活,如果可以换过来那该多好。
一片热源贴上后背,阿昭自身后拥着她,下巴搭在她的肩上。
“我们走吧,再给他们一些时间,过几天再来。”
她没有推开:“我记得神童还有个母亲。”
“……去年走了,脑溢血,庄芸料理的后事。”
“他知道吗?”
“我们没有告诉他。”
顾且不再说话,任由阿昭这么抱着,走廊人来人往,心里空得发酸。
不知道站了多久,庄芸似乎哭的睡着了,一直没有出来。身后的男人松开了拥抱,转为牵起她的手:“走吧,吃过午饭带你去拜祭庄远。”
这个时候的阿昭好像变回了她的少年,神色不再冰冷,言语不再讽刺,温柔如初。
这颗心啊,没出息,又动了。
庄远长眠在市郊的烈士陵园里,顾且见到“他”的时候,眼眶又酸又涩,无法自控地落下一滴泪。
小小的墓碑刚刚及膝,上面一颗红星光鲜夺目,没有照片,没有名字,一串数字代表他的名字,另一串数字是他的出生日期和死亡时间,中间的波折号代表他的一生。
一个人的一生,荣誉、悲喜、看过的风景、走过的路,通通汇聚在一个半指长的符号中,什么都没留下。
顾且缓缓蹲下身子,一点点抚摸那串陌生的编号,她不懂,为什么连名字都不刻给他,倘若真有灵魂的话,他能找到自己的家吗?
陵园不许焚香烧纸,管理员也不许他们献花,阿昭问:“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我们应该怎么祭拜?”
管理员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才说:“缉毒警不能留名,也不允许祭拜,这规定是为了保护你们家属啊,看看就好了,早点走吧。”
阿昭无言以对,顾且不忍反驳,甚至准备了许久的道歉也说不出来,那个不爱说话的黑脸面瘫,吃不到香火,受不到祭拜,孤独的……睡在这里,无人问津。
庄远啊庄远,值得吗?
你背弃你的信仰孤注一掷,值得吗?
你把眉心落在我的枪口,值得吗?
你无名无姓地躺在这里,值得吗?
其实顾且心里知道,庄远那天本可以不去,领导命令他归队,妹妹劝说他回家,他本可以不去的、本可以不死的,可是他去了,为了她去了,也为了她死了……值得吗?
阿昭拥着她离开的时候,管理员向他们保证:“你们放心吧,我会把这段监控删掉,绝不让那些坏人残害烈士的家属!”
顾且最后看了一眼墓碑,悄悄把那串数字记在心里——Z6233。
她不知道“Z”从何来,也不知道“6233”出自哪里,但她知道,这是庄远,一个为她付出生命的人。
回去的路上阿昭脸色很难看,尤其看到顾且失神回忆的表情,有些控制不住心底的嫉妒和醋意。
“邵杰,放下隔板。”
“好的二爷。”
顾且还在回忆逝去的人,不料肩上突然受到一股外力,阿昭把她扯了过来。
“你和庄远真的在一起过?”声音并不愤怒发狠,反而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
“没有。”顾且抬眸看着他,总觉得曾经的少年回来了。
事实上,善良的阿昭真的快要回来了,没有陶嘉的阻碍,没有玻璃碎裂声的控制,他的心慢慢找到方向,一点一点提醒主人深爱的是谁。
“他救过我,在一场街头械斗的砍杀中。”顾且主动讲述当年的遭遇。
以前她怕阿昭害怕,从未提起血腥的一幕,如今阿昭已经是顾二爷,应该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