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香烟萦绕,幽芳不绝。
“这把琴,是你母亲昔年所用。从前不必习武的时候,她总是好给小辈们唱歌弹曲。”
男人自秋心手中接过一把陈旧古琴,似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将那屋门掩上。
“你熟谙音律,不如便用它作弹吧?”
秋盈盈依言于案前坐定,却不安问道:“那啼血客应是察觉不对,寻我而来...坏了您的事,是盈盈疏忽...”
男人温和道:“不妨事,你能平安归来便好。至于那两个孩子,技不如人便要承担后果,秋心会处理好的。”
“是。”秋盈盈喏喏而应,信手调弦。
“叮——”
“许久不曾听见这琴弦响动,当真令人感怀...”男人叹息道,“你母亲去后,这把琴便再也没有人碰过。”
“您想听什么曲儿?”对上自己最为熟稔的场面,秋盈盈终于稳下心神。
“便随你所愿吧?”男人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却推开窗子,看向江心。
不觉间,天际落下几片雪花。
秋盈盈想了想,素手拨弦,启唇唱道: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一首《越人歌》温慢而抒臆,正是风尘女子与恩客调情时常用的伎俩。可惜人们常常嫌它太过凄寒,暖不起红楼的薄纱帐。
古琴泠泠,轻歌呢喃,柔肠百转,余韵绵长。
重楼之间,响起孩童们的轻语。
“听啊...是那个秋盈盈在唱曲儿......”
“听说她是中州最负盛名的歌伎,不仅人长得美,歌也唱的好听!”
“歌伎?那便是话本子里那些以色侍人的妓女?”
“不是说...妓女在中州是很低贱的营生么?我听娘亲说,那样的女人,大都不干净。”
“铮——”
正逢间奏之时,秋盈盈手下错弹一音,长弦颤颤,激起一阵尘埃。
“......”她听着这些话,却不自觉羞得满面。
在那欢场之时不觉如何,可到了此处,她却如此格格不入。秋盈盈怯怯抬眼,却瞧见那男人面无异色,只观忖窗外,似是在出神。
秋盈盈熟知中州古韵,此处行一咏三叹,弦歌错落,只是屋外杂音,她却如何也难以忽视。
“——可家主说过,盈盈小姐是秋家遗落在外的孩子。她为了秋家付出良多,这次难得回来,家主要我们好好照顾她呢!”
“原来她与我们一样么?”
“她流着秋家的血,与那些中州的妓子可不同!盈盈小姐那么美,从前又那么辛苦,你们可不许偷偷说她坏话!”
“她唱歌真好听,以后能日日听到她的歌声么?”
“当然了!”
“那我以后也要与她学唱歌!”
“那你可有的学咯——”
“嘻嘻嘻...”
秋盈盈听着,却稍显心安,于是她咬了咬唇,接着唱道: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这曲子本非她所好,亦无男女调情之意。只是今日登船,乘意而发,故而她唱得诚挚无比。她将自己的清白与年华都献给了秋家,他人的看法不足为惧,倘若家主能自她的歌声中听到她那一片忠心,那便再好不过。
而忠心,正是这个时代比宝剑名锋还锐利的杀器。
“山有木兮,
木有枝兮。
心悦君兮君不知——”
秋盈盈抬眸望去,却不知何时,那本该坐于窗边的男人却消失不见。她若有所觉,再一抬手,却又错了一个音。
身后一片温热,那大掌覆上她的玉指,却将这错乱的弦音拨转回来,琴音一震,竟有金石激越之声。
“家主...您......”她身子一颤,竟也学着那些孩子唤道。
“这里...要这么弹。”男人的声音于她耳畔响起,那炽烈的气息就此落于她颈边。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一滴泪。
秋盈盈怔了怔,却僵着身子,不敢回头以视。如今她本欲攻心为上,以此曲献唱,换取自己在秋家的地位。她料想自己是赌对了,从前母亲也曾与她唱过越人歌,只是那时候母亲却并未提及背后的故事。
是什么样的事,连这一族之主都会为之动容?
想来...只是一段痴男怨女的风月往事?
秋盈盈还沉浸于自己伎俩得逞的得意与忐忑之中,只听那男人却继而扶着她的手弹起调子。
那调子比之母亲教的更为凄怆,冥冥杳杳,如泣似诉。
“这些年我曾与你讲过许多秋家的往事。但有一件事,却并非每个秋家人都知晓。盈盈,这越人歌你唱得好,却还不够好。我今日便说与你听。”
“盈盈愿闻其详。”秋盈盈不敢怠慢,一面记下那指尖音韵,一面却静静听着。
“你知道...秋家自认前朝旧臣,却为何这么多年蛰居南海,隐而不发么?”
“铮——”古琴清音不绝,秋盈盈遂着指下旋律,却思忖着说道:
“此事盈盈曾听您说过,是为...等那天时之时?”
“其实,约莫几百年前,谢氏窃国之初,秋家也曾踏上故土,寻觅前朝王室的踪迹。帝后殉国,苍梧皇室被谢氏尽数屠戮,所余下的王室贵胄也不过寥寥,而帝王血脉能够留存更是渺茫。秋家人便派出许多人,在九州各处找啊找,找啊找......”
“——其时新朝遍诛乱党,秋家为此折损了许多人,只是为了当年与国君的一句承诺,即便耗尽心力,牺牲无数,我等也不曾放弃。秋家流着战士的血脉,也留着那一颗赤诚忠心,即便被押上断头台,我们也绝不屈从于新朝,绝不附庸窃国之贼。”
秋盈盈感到身后男人的气息愈发冷寂,她将其归咎于窗外的雪夜。于是她不自觉向前倾身躲远,却被那两只铁掌牢牢钳住玉指。
那琴弦仍在颤动,如同她不安的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某一日,我等终于寻到了王室的线索。我等得旧臣之信,原来当年小皇子为死士顶替而逃过一劫,为避灭国之祸,而后遁入空门,一躲便是数十载。与此同时,谢氏亦寻得蛛丝马迹,我等与之拼死而战,只为了在谢氏之前寻得王室遗孤,拥他为后主,实现我等当年所承诺的复国大业...”
“那是如今夜一般的雪夜,秋家几乎倾巢而出,鏖战数日,血流成河,连河面上的冰都被赤色消融。我等握着刀剑,浑身浴血,可那刺客似是杀不完一般,愈来愈多...我几乎以为,我等将会随着苍梧基业一道,覆灭于此。”
“只是正当我等惘然之时,忽然有一阵弹剑之声传来,那剑鸣陈朴浑厚,寥寥数道,竟如大音希声,令闻者无不断妄清心。功力稍弱者,竟纷纷失却战意,掷器奔逃。”
“来者收剑而撑棹,竟于河上破冰前行,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精纯的内家功法,三丈之内,那冰雪竟能消融成水,如雨点一般滴滴答答落在船头。面对那蜂拥而至的刺客,他也只是握棹而击,未见血光,却将那数十人一齐制住...”
秋盈盈不觉听得凝神,她虽对江湖之事不甚感兴趣,然而这等英雄豪杰,定然是秋家所追随的“后主”了吧?她不禁借着那只言片语,幻想当年那惊心动魄的场面。
“铮——”
“铮——”
“我等一眼便认出来者是谁。他与皇后娘娘生得如此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几乎是那一刻开始,秋家无不对他心悦诚服。孩子,兴许你不明白,有些人,端是站在那儿,便是天生的帝王之姿...”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男人说着,却和以弦音,缓缓开口唱道。那歌声萦于秋盈盈耳畔,却令她浑身一颤,古来素有闻弦歌而知雅意一说,她自诩中州最是绝艳的歌者,自然不会错过其中真义。
那是何等哀绝而悲怆的歌声,几乎要令闻者落下泪来。
“便是如此,于尸山血海之上,吾等如此泣诉,他是我们的帝王,更是吾等遗民的最后的希望。”
——原来于他而言,那并非恋慕之歌,而是陈情之曲。所诉之情,乃是亡国之恨,尽忠之心,光复之业,与逢主之喜。
可秋盈盈却听不出半点喜意,或许有些事情,早在一开始便初显端倪,命运根本不为任何人轻易篡改。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
木有枝兮,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曲终了,男人将手按在琴弦之上,自然也将秋盈盈的柔荑按下。那琴弦犹然微颤,泪水顺着秋盈盈的玉颈滑落,竟令她觉得滚烫无比。
“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
记忆之中本应沉稳如山的男人,此时却于她耳畔微微哽咽道:
“可他却要我等渡海而归,此生不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