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欢心中重重一凛,而顾襄似是没听到那句“为什么知道你是谁”,手中剑往前一探,同时口中说着:“此人疯疯癫癫,不必理会,杀了便是。”
江朝欢抬手欲拦,却见萧思退幽夜般的目光将身边一切光亮吸走,低声笑道:
“碧水峡下,文泗河畔,主人有一样东西,不知是该给你,还是给你的教主……”
江朝欢全身蓦然一震,手僵持在了半空。所幸顾襄正低头沉思,似乎也没在意这句话,顾襄今日,着实有些奇怪,是被萧思退如此突然的情意吓到了吗……
不过,这话自然是说给他听的--这个萧思退和他背后的神秘人,到底还知道什么?!
他不便在顾襄面前多问,又怕他再胡言乱语,何况眼下另有要事,便止住话头问顾襄:“你不是和沈副教主去神殿吗?为何会来这里?”
顾襄侧过身,神色有些闪躲:“神殿看着不对,沈师叔怕有埋伏,叫我先来找你,汇合后再去一探究竟。”
“耽搁了这么久,那快去吧。”
江朝欢嘱咐了顾襄几句,便去找来嵇无风。走出很远,他听到萧思退熟悉的声音,令他恍惚:
“二小姐,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谁才是值得你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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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天鹫峰的至高点,红衣神殿,从来罕有人至。因为这是主教传功之处,也是音脉交会的神谷。
沈雁回拾级而上,直到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映入眼帘。
红衣神殿,匾额牌坊皆是红檀木构造,屋顶瓦片却是纯黑。没有脊兽,唯见一只红羽灵鹫正仰头振翅,栖在宝顶之上,隐在云雾之中。打眼一看,竟似神鹫幻化真身、在云端穿梭翱翔。
中原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瑞兽,沈雁回盯着那神鹫鸦青双眸,那栩栩如生的眼珠好像散出乖戾的危险气息,他暗自庆幸把顾襄支走了,才独自涉险。
她既不是教主之女,又何必再趟这趟浑水呢?沈雁回摇了摇头,停在了殿门前。
音杀术之险,君山夜是他亲闻。顾云天危在旦夕,而他现下不仅需要破解音杀,更要寻到止住音杀余韵损伤的方法。几十年来随顾云天历尽艰险,从未有半分惧意,却没有一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已经隐隐接受了失败的结果,甚至有些灰心冷意。
正沉吟间,一声琴音陡然钻入了他耳中,尽管琴声轻若一线,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随之一颤,霎时改变了吐息的节奏。
以他的内力,能如此轻易着道……他凛然凝息,以抗琴音。
琴响一声后,便是长久的沉寂。直到他以为不会再响时,蓦然,琴声如流水倾泄而下,一时不知有多少丝弦合奏,各分其职。在不通音律之人听来,就像溪水一路潺潺流经着碎石、鱼虾、海藻,唱起欢歌……有的绵密、有的轻灵、有的干脆,它们交织混杂在一起,完美得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有多少乐器。
置身于这溪水声中,沈雁回难以抗拒得心境明快起来……他勉力控制的内息时而被“碎石”一绊,时而被“海藻”勾缠,顾此失彼。在这无数错落汇聚成的溪流中被出其不意、却又顺其自然地牵动,渐渐的,四肢开始麻木。
“不可……”他对自身的掌控力极强,遽然意识到时,已一跃而起,落在屋顶。
然而,乐声紧随而至,没有丝毫不同,沈雁回暗运真气,同时反而松了口气。
--他异地处之,乐声却无异,说明这音杀并非针对他而奏,如此,至少比君山夜那般伺教主吕隙量身定做的杀阵好一些。
山泉吟唱渐渐低微,就像终究流归入海,凝成深潭……而这幽邃中,又孕育出一串恫人的鼓点!
鼓是节奏性最强、最有掌控力的乐器,鼓声一起,整个天地都与之共鸣。沈雁回精神一震,耳畔嗡嗡回响,只觉四面八方似有千军万马齐踏而来,一步步,都重重踩在他心脏上!
好在沈雁回绝非泛泛之辈,他于鼓声啸叫中定住心神、摒绝杂念,盈沛至极的内力在周身形成一层屏障,稍许隔绝了鼓声。
相持不过半刻,齐整均匀的鼓点便衍生出变化,有的轻柔绵密得连成一线,几乎与弦乐声无异,鼓点间毫无间隔;有的节奏变化诡谲,任何人都难逆料下一声落点……
演化出的阵势将规整的千军万马击溃成了杂乱无章的散军,然而合汇一处,又无比奇妙自然。
恰恰是最该有序的打击乐,以最失序的方式呈现,又隐隐合乎秩序之德……沈雁回难以相信,到底是何种人物,才能创造出如此惊心动魄的音术!
那层内力凝成的屏障如一层透明薄膜包裹住他。若其有形有质,此刻大概会看到薄膜被音脉牵动着,这里凹进未平、那里又被拽出老远,不防别处还险些被戳破,岌岌可危。
不可能……如此阵势非上万人合奏不可,但区区拜火教,又怎会有这么多人?
沈雁回环视四周,鼓声源源不断击来,连天空之上都似有踢踏鼓点……是了,沈雁回惊醒,无处不在,正说明只有一处,音杀激发之下,一人便是万鼓齐鸣!
这一分神,屏障终被击破一口,鼓声共振,他当即五内轰鸣,内息登时一乱,呕出血来。
音术所可怖之处正在于此,内力越强,所受共鸣越深,反而损伤越重。沈雁回勉力稳住身形,呼吸已见急促,只觉鼓声从耳朵、嘴巴、眼睛、甚至是皮肤中钻入,控制住了身体的每一处,随之牵动!
鼓声不止,他渐感绝望,此刻就算想逃也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一寸寸矮了下去,直到双膝一软,跪倒在屋脊上。
未见其人,就要命丧其手吗?!他绝不甘心止步于此……
只听轰然一声,屋顶瓦片一层层炸开,连宝顶红羽神鹫都被气浪震碎,四散飞出天际,一片狼藉之中,沈雁回直直下堕,接连撞断神殿的天花横梁,最终重重摔在地上。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被他压断的梁木在他右颊划出长长一道口子,再不复儒雅书生的模样,但他心中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濒死之际,他绝处逢生,从新学的风入松中悟出借力之法--
他人的内力可以通过拿穴接触吸来,那么,音术归根到底,也是内力激发的产物,又以共振的形式通过改变空气流动作用于人。即使无形无质、非直接接触,但也不外乎“气”之一道。
逆转经脉、虚位以待,是汲取内力的关键,而用此方法对付音术中的内力,是否也可以吸收转移?
沈雁回舍命一搏,骤然松懈所有真气,任奇经八脉阻塞的真气随着鼓点同频共振,彻底与之共鸣,被其塑造……就在他完全融入乐声频率之际,风入松自然而然发动,周围畸变的空气反而为他所用!
于汹涌中见宁静,侵袭的音律转为浸润,渗透入他气海之中,说不出的舒服。他本可尽数吸收,但终有顾虑,于是借力打力,将这些真气倾力调转,倏然掀翻了整座屋顶。
他刚一脱困,也不由后怕适才冒险之巨,哪怕再耽搁一秒,他放弃抵抗后也会被鼓声震死。
但见殿中梁柱坍塌,灰尘四溢,而鼓声不知何时戛然而止。沈雁回拭去脸上血迹,起身看时,亦不免被这殿中景象惊到。
--丝竹管弦、锣鼓唢呐,还有许多他也不认识的乐器星罗棋布,看似毫无规则地陈列在殿中各处。
每样乐器之旁,皆立有一人,黑袍缓带,只露出一双眼,看向他的目光俱是不可思议,甚至有的隐隐流露出恐惧。他看向大鼓边,果然也有一人双手执锤,不再击落,手腕在轻轻发颤。
而在所有人的身后,一个同样身着黑袍的人坐在一把骨架椅上。椅子镂空硌硬,分明应该并不舒适。
定睛看去,那椅子竟是人骨所制。腿骨为支撑、肋骨铺成坐面,而扶手处耸立出的两端赫然是肩胛骨,已磨得光滑平润。椅背上沿,还整齐地插着九根指骨,作为装饰。
尽管他与众人都隔开了一段距离,但却自然地攫去了所有的注意。
沈雁回转身正对着他,看到他原本凝成雕塑般略微低着头,这才察觉到变故似的,缓缓抬起目光。遥遥间,他棕白的眉毛下豁出两道竖直疤痕,将双眼贯穿,而被切成两半的眼球鼓了出来,让人生怕下一刻就能掉出眼眶。
见他抬头,所有黑袍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条路,恭敬地侧过身跪伏在地,仿佛适才的惊吓只是插曲,来袭的大敌也不再重要。
这架势,是等这盲人发号施令吗?他是何人?沈雁回暗想。
然而,半天,那人目光也没再移动,更没出声说话,却慢慢将掩于袖中的双手交合,再分开时,右手中摊开一块红布,而左手掌心,则躺着一块黄铜小钟。
而钟上还开有一口,系着许多红色丝线,一一延伸而出,另一端各自系在一个黑袍人的乐器上。
--黄钟?!沈雁回遽然一惊:二十年前,教主便是用黄钟抵住了教坊的音术,大败九人。
传闻黄钟破音,可这么小的一块,能顶什么用?那些奇怪的丝线连接着黄钟和乐器,又作什么用?
正想着,那人拇指在黄钟上轻轻敲击,虽有节奏,却无音调,沈雁回尚未运功抵御,他已经敲完罢手。
沈雁回大感疑惑,终于忍不住要出声相询,却见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袍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笛,对那人恭敬地一拜,随即转向沈雁回,用汉语道:
“主教圣谕:主教大人手中的止音器,想要的话,你自己上前拿吧。”